85、第八十五章 红绫髻（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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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兰并不讨厌萧明。她感觉得出来，他虽然对皇帝颇有芥蒂，但对她并无恶意。
何况，他还是书雅的丈夫。
赢兰想了一想，说道：“阿怜也说过类似的话。”
萧明道：“那是，我娘子可聪明极了。”
赢兰见他语气自豪，不由道：“阿怜这般聪明美丽，你说你不学无术，不求上进，如何配得上她？”
萧明道：“因为我娘子瞎。”
赢兰哑然，良久才道：“你脸皮真是厚。”
萧明道：“多谢郡主赞美。郡主慧眼如炬，一眼便识破了我最大的优点。”
赢兰见他插科打诨，神态自若，自然知道此人心思深沉，自己恐怕不是对手。不由失笑道：“你一句正经话也不说，咱们这天可就聊死了。你为何不愿意提起宫冰玉？”
萧明道：“少宫主天人之姿，岂是我能够随便放在嘴上的？”
宫冰玉生来鬼胎之相，是天底下最有名的无盐嫫母，赢兰不知道多少次听过秦王痛骂她“丑八怪”。想了一想，问道：“那在你看来，是你们少宫主好看，还是我好看？”
萧明道：“少宫主貌非凡俗，和郡主不好比。”
赢兰道：“你倒是圆滑得很。”
萧明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赢兰问道：“宫冰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明想了一想，说道：“少宫主是和宁王殿下完全相反的人。如果宁王殿下是戴上叆叇也寻不出缺点的完美之人，那少宫主就是用破筛子也筛不出优点的人。”
在赢兰看来，宁王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和他完全相反的，自然是全天下最坏最坏的人。就算是秦王，也从来没有这么毒辣地评论过宫冰玉。她万万没料到会得到这个回答，不由道：“你和宫冰玉有仇？”
萧明神情不似做伪，脸泛微笑，眼神诚挚道：“郡主为何会这样想？”
赢兰道：“她……”说了一个字，又不知该怎么接口。
她还记得宫冰玉及笄那一年，时年摄政东宫的宁王，一掷千金，以海龙牙载蓬莱玉树、方丈琼华、瀛台云水为贺。据说抵达时，正值夕阳西下，高船巨帆自天边远远破浪而来，斩破暮色沉霭，百颗如拳大的夜明珠堆叠如幼儿万物，烁烁光辉，璀璨如白昼——
十五岁的少女遥遥立于岸上，迎着煌煌辉色，广袖当风，衣绦带水，便是倾成宫少宫主的一身光华。
她也记得宁王并未纳妃之前，第一次同她提及宫冰玉，淡淡道：“只是放不下罢了。”他微弯了眼睛，仿佛是笑着，眼底暗沉，竟似无尽幽晦风雨，“我没法不管她，她是我的错。”
那是赢兰第一次在宁王面上见到那般抑郁的神情。能够令她的叔这样伤神费心，怎么可能会是寻常女子？
“她是倾成宫主的独女，也和我叔一起在予皇书院求学。既然有长生老人亲自教养，必然天赋异禀，聪慧过人。”赢兰很快寻出萧明话里的破绽，不疾不徐道，“我还听说她运道绝佳。随便在招摇山上过夜，就能找到一株金银桂，探寻了一座金矿；在寒江畔泅水嬉戏，捡到一柄银簪，就发现了某国皇室百年前逃亡而携的宝藏；她游历列国时，途径池台芥子山，发簪上的一枚红玉松动落下，坠于一局无解棋盘之上，就破开了芥子山上闻名天下的千年残局。她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奇女子，如何会找不出优点？”
萧明含笑道：“郡主倒是很了解我们少宫主。”
赢兰道：“你果然和她有恩怨。你是萧承谟的族弟，她的母亲萧承词是萧承谟唯一的胞姐，难道有什么龃龉？”
萧明道：“郡主此言差矣，我与少宫主无恩无怨，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赢兰疑道：“什么道？”
萧明看着赢兰还有几分稚气的容颜，略一思忖，打了个比方，说道：“儊月秦王美归美，性子似乎不是太好。才七岁的时候，就能为了一局棋争道不恭，打死比他年纪还大的虢国太子。”
赢兰腹诽，秦王岂止是“不是太好”？
萧明轻声道：“但就算是秦王，也没有在少宫主手上占过任何便宜。”
风雨桥下无风雨。
水鸟在碧草丛中凫过，鲤鲂折然游曳，拖起片片浮沤。
“他是差点死在招摇山上，才被长生老人从予皇书院赶了出来。”
予夺生杀，皇天后土。
予皇——这是个如此不似书院的名字，让人难以置信，这竟是全天下最著名的学府。
天下四大奇山之中，儊月远山格局奇妙，踪迹成迷；池台芥子山最为高阔雄伟，山主楚建出身不凡，挂冠归隐；贺川天香山景色清丽无伦，山主威望素著，桃李成蹊。招摇山不比远山神秘莫测，不比芥子山气势磅礴，不比天香山秀美钟灵，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山——
因为予皇书院就在那座山上。
因为长生老人就在那座书院里。
予皇书院历经千年不朽，早已成为一个传说。世人以为其内春秋常驻，夏花不凋。招摇山上，景星见，黄龙下，凤凰至，醴泉出，嘉穀生，河不满溢，海不波涌。所出者无一不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风云翻覆尽吾掌。”
这七个字，是长生老人亲自刻于招摇山脊之上。
天下英雄出我辈，千年史册耻无名！
赢兰想起秦王那个“怪物”的评价，微微生寒。
***
夜风吹凉，连人心也似凉。窗外残月如玉玦连环，难得圆满。
“陛下每次来都是初八。上一回不是初八来，还是在八年前要征池台的时候。”王皇贵妃看着皇帝负手而立，似是出神凝望天上明月，轻声道，“陛下在沈艳光那里用过晚膳，又以青盐清水漱过了口，不来一杯齐叶茶消食么？”
皇帝终于转身，似笑非笑道：“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卫女官奉上茶盘，茶具为罕见的玫瑰琉璃，色泽洁莹，精巧秀致，剔透如水，微露晶光。她正欲斟茶，皇帝道：“你们下去罢。”
卫女官轻瞥了王皇贵妃一眼，王皇贵妃重复了一遍，说道：“你们下去罢。”
诸人依言离开，只留了一名陛下身边的大监。
皇帝道：“你倒是养的一群好狗。”
王皇贵妃道：“那也比不上陛下。只要把主人杀了，再好的狗不都是囊中之物。”
皇帝亲自为王皇贵妃斟了一杯，说道：“你知道池台之事了？”
王皇贵妃接过茶盏。她前段时日大病了一场，人瘦了许多。人多时前呼后拥还看不出来，这样离得近极了，分明看见她虚虚的腰身，重重华衣越是富丽堂皇，越是显得空荡荡的。素手纤纤，她本来手腕就极细，小巧精致如初开的接骨木兰，现在倒似弱栀子，好似连区区一盏玫瑰杯都无力承载。
“陛下天威难测，妾如何知道。”王皇贵妃眉眼低垂，“陛下，这茶如何？”
皇帝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微啜一口，说道：“你这沏茶功夫越来越差了。”
王皇贵妃嫣然一笑，说道：“是陛下越来越挑剔，看不上妾这寻常茶叶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凝视夜色，一双素来深邃如渊的眸子，竟似是出神。
王皇贵妃想起无数次午夜梦回，她在漫天玫瑰色的火焰中惊醒，方才发现枕畔早已冰凉。她拾起他的靴子，自己亦不穿鞋，踏过如水的月色，出去寻他。
夤夜深浓，他赤着足徘徊在重重宫阙，她永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风中有荷露的清香。
她知道他为的是谁。为的是一个她永远也争不过的人。
哪怕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也永远得不到他这样的眼神。
皇帝出神了很久，待想起王皇贵妃时，茶早便凉了。他凝视着杯中盈盈茶水，再无一丝热气，而她依旧眉目静好，言笑晏晏，浑然不将方才的冷遇放在眼里。
“燕王那个女儿……”皇帝微垂下眼睑，“沉玉最近如何？”
王皇贵妃道：“妾免了她每日晨安，她一早便出去了，怎么愿意陪妾这个老太婆。算时候她应该也回来了，只不过知道陛下亲临，怕是不敢过来了罢。”
皇帝道：“把她叫过来。”
大监依言领命。不多时，赢兰便前来请安。她今日确实是一早就去找沈艳光了，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蓝色衫子，裙摆堆簇了一丛丛淡紫色的丁香花，飞着白色蛱蝶。
皇帝与她并不亲近，也很少在礼节上为难小辈。赢兰跪地许久，皇帝仍然没有唤平身，她有些疑惑，不敢抬头。
皇帝平静的声音道：“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赢兰尚未及笄，一般在发饰上也不喜欢做什么花样，今天还是沈艳光说她太素淡了，寻出了一条红绫系在发间。宫中女子无一不是一头好青丝，珠翠琳琅争奇斗妍，沈艳光的这个法子，又新颖又不流俗，衬着她还挺好看，于是喜滋滋地束着红绫便回长华宫了。皇帝问起，她不敢隐瞒，只好一五一十答。
皇帝沉吟不语。
赢兰的脖子低着都快断了，几乎在数着滴漏的声音。有风起，可以听到荷叶挨挤在一起，簌簌作响。
王皇贵妃道：“沈艳光撺掇沉玉绾作红绫髻，其心可诛。”
赢兰瞪大眼睛，抬起头来。她知道自己的神色一定不会太好，但皇帝和王皇贵妃的表情却比她还要难看。
皇帝竟然没有反驳。这个认知令赢兰浑身发冷，大声道：“皇贵妃！”
王皇贵妃根本不看赢兰，木然地重复道：“沈艳光撺掇沉玉绾作红绫髻，其心可诛，请陛下明察。”
皇帝终于开口道：“叫沈艳光过来。”
外头的风渐渐大起来，荷叶谡谡，如湖水下有千斛煤油燃烧，猎猎沸腾。
沈艳光祸从天降，也不明所以然，只能颤抖着辩称，这个法子是昨日苏美人教她的，她今日见赢兰来，与她交好，所以才帮她束发，全然不知什么“红绫髻”之事。她的所有宫婢皆可为证。
这事牵扯的人多了，自然不会在这长华宫内解决。赢兰除了赶紧把那红绫拿下来之后，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倒是沈艳光，被几名女官和内监强押走了，形容委顿。
这件事令赢兰十分愧疚。若是她没被皇帝瞅见，沈艳光也不会有现在的祸事。
后来卫女官私下里偷偷告诉她，先皇后尚待字闺中时，有一年千秋节的宫宴之上，她便是这般妆扮，不敷脂粉而自得风流，风华绝代，艳压全场。宴散之后，满京朱门贵户的琼闺秀玉无不争相效仿，时人称之为“红绫髻”。
皇帝百无禁忌，唯独先皇后是逆鳞所在，谁也碰不得。没过几天，处理结果就出来了。沈艳光被贬为舒婕，身边所有宫婢全被杖死。苏美人不仅被赐死，连满门亲族都遭受牵连，流放千里。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红绫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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