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天下付一笑》留音

36、第 36 章

　　“丛林之中果然许多善于捕猎的奇兽。”我感叹道，“我自诩能悄无声息接近我身旁三尺的人物天下绝没有几个，这长虫却比得上很多武林高手了。”
　　“你倒是镇定。”黑瞳突然笑道：“这蛇剧毒无比，要是刚才咬你一口，你现在就已经直接去见巫神了。”
　　“像我们这种人，生死一步间，哪里能每次都惊慌失措？”我也笑答他。
　　“我们这种人？”
　　我解释给他听：“就是杀人者。不用我问，也知道飞羽族长你肯定也杀过不少人。一个人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就应该有随时踏入生死之间的准备了。”
　　“杀人又如何？与我为敌者，我不杀他，他便来杀我。不过是我比他强罢了。”他冷冷道，“我不会被杀死。”
　　我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狂蜂伊路死了，夕彩丝南也死了。据说，他们也算是你从小的玩伴。他们要杀你，你真的有这么毫不犹豫吗？”
　　黑瞳的眼神有些锐利，说道：“黎阿姐你真的不像你们中原的阿姐，什么话都问得出来。狂蜂伊路算什么？夕彩丝南又算什么？我十二岁之后就没有见过他们了。我阿娘就是被狂蜂伊路的阿爹烧死的，夕彩丝南这个女人，小时候跟着我人前人后阿哥叫得甜，只为着一张人皮，就能翻脸无情，我本就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可是，不知道抱着夕彩丝南的头哭的人是谁哟！？”
　　“黎阿姐，你不会希望，我把你这一头漂亮头发都削下来吧！？”
　　我伸出手，点点他的胸口：“你这里在哭。”
　　黑瞳沉默了。
　　半晌，他说道：“我也想念当初。”
　　“你未曾毁容的时候？”
　　“阿娘未曾过世的时候。”他订正我，如是说，“夕彩丝南那时候并不很得我的注意，跟在我身后的阿姐阿妹里面，她并不算很起眼。狂蜂伊路和我玩得好，她则因为娘亲是狂蜂伊路父亲的妹妹才和我说上话的。”
　　我说：“听你这语气，你小时候一定长得很是俊俏，所以才这样眼高于顶。”
　　“俊俏？”黑瞳重复了这两个字一遍，然后笑了起来，“或许是吧。不过黎阿姐还没曾见过我的样子吧？我该给你看看的。”
　　他就这样若无其事，彷如毫不在意地，拉下了他那似乎从来不曾拉下过的斗篷盖帽，露出了那一张脸。
　　我即使有做过心理准备，还是低下头，移开了视线。那是怎么样的一张脸呢？明明轮廓很是优美瘦削，但是那外翻的皮肉和暗红的疤痕几乎覆盖了整张的脸颊，还有一些暗疮，已经变得十分坚硬，更加为这张脸增添了些许恐怖。
　　然后我发现了他的手竟然在颤抖。
　　他说：“我以为黎阿姐和那些小女娃子不一样，胆气会大一些。”
　　我回答他：“我也是小女娃子，会觉得可怕有什么奇怪的。你把帽子戴回来吧，我现在觉得我的整张脸都又疼又痒。”
　　我想了想，为了避免他翻脸不认人，索性握住了他的手——我的整双手也在发抖。我特别怕看别人的伤口，尤其是这么可怕的。
　　他沉默了，半晌问道：“被烧成这样的又不是你，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我回答他：“如果伤口在我身上我才不会抖。我比较怕......看到别人身上的伤，总觉得好疼。如果是在我自己身上的话，因为知道有多疼，反而忍忍就过去了。”
　　“真看不出来黎阿姐有这么像小姑娘的地方。”
　　我怎么不是小姑娘啦？我只是，知道太软弱不行，所以才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以前我连杀鸡都不敢，不过那样子怎么活得下去？所以我一向不太能接受公主殿下的犯案现场，明明知道有时候不狠下心不行，却仍旧觉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一直尽可能地不杀人。非要动手的时候，每一剑都努力干净利落，要么留足了余地，要么一点都不留余地。外祖父一直夸赞我的剑是真正的君子之器，大气宽仁，却又利落果决。谁又知道，我一遍一遍地练剑，一遍一遍地强求自己对剑的控制能够精湛彻底，只是为了能让伤口干净利落，能让非杀不可的人，少经历一些挣扎。
　　一只低着头感觉很不自然，但我又怕我不小心抬起头的时候会看到他身上那太过惨烈的火灾现场，索性蹲在了地上，开口说道：“我也偶尔怀念以前，当我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
　　“还是个女孩子？”黑瞳抓住了这串字眼。
　　我立刻修正道：“就是小女孩，小女娃儿，小孩子。”
　　“哦。”
　　“我那时还很天真。我家里很富有，爹娘也很疼爱我们。我有一个孪生弟弟，我们从小一直都一起生活，几乎没有分开过。而我遗传了娘的好根骨，爹的好头脑，学什么都比同龄的孩子轻松，快速。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我觉得......老天一定是特别喜爱我，所以才给了我比其他人更多的好东西。”
　　“后来......？”
　　“后来我长大了。长大了之后，总是会有很多小时候不知道的无奈和忧愁。但其实以前它们也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看不见，所以觉得无忧无虑罢了。爹娘遭逢了一些事情，对我们的要求突然变得严苛起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们也许只在乎弟弟，根本不在乎我。”
　　我感觉到有一双粗粝的鸡爪子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像你这样的阿姐，应该做我们巫族的阿姐。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不像个中原阿姐，哪怕穿着漂亮的中原裙子。”
　　我拉住他的鸡爪子，不让他乱动，反驳：“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对我很不客气。”
　　“你看上去就是那种很聪明的阿姐，对你太客气了岂不是看不起你？”
　　原来巫族还有这样的说法。
　　我接着说道：“后来我逃家了。逃家真快活啊，我那时候逃了，本来想着就不回去了的。仗着一点小聪明，就想那样子一辈子浪迹江湖。虽然衣食都不丰裕，心却很安宁，看各种各样的风景，见各种各样的人。我不会对他们抱有期待，也不需要害怕他们的善意和恶意。”
　　“但是你后来还是回去了？”
　　“没错。走的地方多了，看到的东西也多了，于是眼界也开阔了。我从小就精得像猴子，家里派来的人好几次差点抓到我，都被我逃走了。但是慢慢地，我自己也想家了。逃家的过程中，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才发现，比起天底下那些各种各样的烦恼和苦闷，我的烦恼真的算不上什么。而我也发现了很多想做的事情，只有回到家里，我才能做更多我想做的事情，我才能做到更多我原本做不到的事情。”
　　“上天给了我那样一个家，就像给了我一座城，一个王国。伴随而来的一切烦恼，都是它喜爱我的证明。”
　　“我逃家时认识的一个阿妹，对我说了一句话。听了那句话之后，我就回家了。”
　　“她说，你还有一个家，而他们甚至还期待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