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棠梨》重安公子

14、第 14 章

　　棠梨的加入令荣家漕运比往常更早完成定额，傍晚收工时，累了好些天的陈老三拍了拍她的背，笑道：“今日多亏了有你，我们也能早些放工，等到休息那天，我请你去我家吃酒，我家妹妹做得一手好菜。”
　　“又在炫耀自家妹子了。”旁边有人听见了，笑着对棠梨道，“别看陈老三成天吹自家妹子多好多好，认识这么久谁都没见过，他们家三兄弟把妹妹藏得可严实了。”又对陈老三道，“陈老三，哪天也请我去你家吃酒，让我们也尝尝你家妹妹做的菜呀。”
　　陈老三骂道：“都死一边去！我能不知道你们这帮孙子打的什么主意么？一肚子坏水，敢肖想我妹妹，信不信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按进河里去！”
　　众人不以为意，哈哈大笑，估计平时没少拿这事调侃陈老三。
　　棠梨也跟着笑了笑，听见宁管事在叫临时工人领工钱，就对陈老三道：“我过去领钱。”

　　临时的搬货工人有十来个，在宁管事的桌前排了一队，很快就轮到棠梨。
　　宁管事看了棠梨一眼，面色和缓道：“你今天搬得可不少。”于是按着簿子上记着的数量给她发了工钱，摊在桌上小小地一堆，比别的临时工人多了两三倍，引来了不少羡慕的眼神。
　　棠梨向宁管事道了谢，却对眼前这一堆铜板有些犯难，她没想到第一天上工就能得钱，因此没有拿钱袋，只能扯起衣襟下摆，将铜钱都扫到衣摆上，再用手捏着衣摆团起来。
　　陈老三在一边见了，大方地将自己的钱袋从腰间摘下来，倒出里边几个铜板握在手里，将空钱袋扔了给她，道：“接着。”他们这些正式工人的工钱都是按月结的，此时不到月底发钱的时候，还用不上钱袋。
　　“多谢陈大哥，我明天就还你。”棠梨接过他的钱袋，将衣摆里的铜板都装进去，旧钱袋立即鼓鼓囊囊，捏在手里能感觉表面有些汗湿，棠梨也不介意，直接揣进怀里。

　　棠梨向宁管事作揖道别，并承诺明天还会来且绝不迟到，又去跟陈老三道别。
　　她住在北城区，比这些住在东市附近的漕运工人要远得多，家里昨天就没有柴火了，还得赶去市集找卖柴火的樵夫，做了一天体力活出了一身臭汗，回家不洗个热水澡可受不了。
　　棠梨跟陈老三问清了柴巷的位置，对他作了个揖，转身就跑。
　　陈老三看着她瘦小的身影跑远，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这小子，扛了一天的货还这么有精神，这身力气到底哪来的啊。”

　　棠梨找到柴巷时，柴巷里卖柴的樵夫已走得差不多，剩下柴没卖完的也正要赶着出城。棠梨追上一个樵夫，将他剩下的柴都买了下来，从两摞被藤条捆扎好的柴火中间抽出樵夫的扁担递还给他，又抽出一根长些的柴火棍子充当扁担，而后熟练地担起柴跑回北城。
　　街道两旁的店铺正在打烊，几个小童嘻笑着跑过，能听见大人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棠梨也饿了，中午在码头食肆吃的两个馒头此时早就消化光，路过一家酒楼，闻见里边飘出来的酒肉香味，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快步走过，结果前面又有一家点心铺子，甜腻香味勾得她两眼发直。
　　棠梨不由得站住了，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抵抗不了甜食的诱惑，将肩头挑着的柴担放下，摸了摸怀里的钱袋，走进了点心铺子。

　　点心铺子不像酒楼食肆那样很晚才打烊，只是店里还有客人在，总得将生意做完，棠梨走进铺子时，里边正有几位客人在挑点心，其中两位客人特别惹眼。
　　高一些的那位戴着白色帷帽看不见容貌，从身形看大概十七八岁，身姿窈窕纤弱，穿着鹅黄衣衫，长发直垂腰际。矮的那位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梳着双丫髻，身穿绿色小袄——竟是两名女客。
　　棠梨正要走过去，突然听到一声怒喝。
　　“站住！”
　　棠梨下意识后退一大步，退出了店门外，就见一名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挡在铺子门口，面色不善地瞪着她，在他身后还有两名家丁，手里各拿一根长棍，凶神恶煞的。

　　棠梨见他们挡住店门，问道：“为何要拦我？我也是来买东西的。”
　　少年将棠梨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衣衫陈旧，胳膊上还扎着码头苦力的编号布条，不由得露出鄙夷之色，“呸”了一声：“哪来的腌臜穷小子，撒谎也不脸红，没见店里有女客吗？竟敢往别人家的姑娘跟前凑，真是色胆包天！”
　　棠梨一愣，稍微反应了过来，这是把她当成登徒子了？可她什么也没做呀，只是想进店买个点心，方才不过跨入门槛，都没来得及走近柜台，更别说靠近那两名女客了。

　　点心铺里，正陪同两位女客挑点心的掌柜听见了少年的喝斥声，抬头看了一眼，对店里的伙计使了个眼色。
　　伙计会意，走出来对棠梨道：“抱歉，这位客人，我们已经打烊了。”
　　“打烊了？你们这不是还有客人在买东西吗？”
　　“我们真的打烊了，客人您还是明天再来吧。”点心铺伙计的话听上去客气，态度却不是那么回事。
　　棠梨不甘心地朝铺子里边望了望。
　　两名女客已避到点心铺里的一处角落站着，绿色小袄的丫鬟护在头戴帷帽比自己高了一截的小姐身前，警惕地瞪着棠梨。

　　刚才她们挑点心时挡住了一部分柜面，此时全部呈现在棠梨眼前。
　　柜台上并摆放着数个浅底木盒，木盒内铺着干净的缎子，各色精致糕点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内，渐渐堆高形成三角，不但有棠梨心心念念的桃酥，还有乌米糕、绿豆糕、茯苓饼、玫瑰饼，以及许多棠梨见也没见过但一看就知道买不起的高级点心，不过好在猫耳朵和糖酥麻花这种便宜一些的油炸点心也有……
　　棠梨盯着柜台上的点心，有些收不回视线。

　　“你还敢看！”少年见棠梨一脸恋恋不舍的表情，不由得勃然大怒，对身后的家丁道：“给我教训教训这不要脸的乡下小子，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规矩！”
　　两名家丁闻言立即跑出店来，举着棒棍不由分说地冲棠梨打去。
　　棠梨下意识将挥过来的长棍一手一根抓住，惊讶地道：“你们好不讲道理，我不过就是想买块桃酥，哪有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打的？”
　　她肚子饿时比较容易没耐心，也不等他们回话，双手抓住棍棒的一头，往中间一甩，两名家丁站立不稳，不由自主朝对方身上撞去，趁他们迎面相撞晕头转向之际，棠梨上前朝两人当胸各推了一掌，虽然特意控制了力道，两个家丁还是倒飞出去，趴在地上好一会无法起身。
　　少年大吃一惊，不由得往后退，听见店里传来女子的惊叫，脚下又站住了。
　　他回头望了望两名惊惧的女孩子，一咬牙，梗着脖子继续拦在店门口。
　　店里的掌柜怕出事，忙招呼店里的伙计都出去帮忙，正想吩咐人报官，却见那乡下小子将抢过来的两根棍子合在一处，抓住棍子朝膝盖上一磕——只听得“咔嚓”脆响，棍棒从中间断作两截。
　　少年心下惊骇，把住门框的手不由得瑟缩，家丁们从地上爬了起来，围到少年身边，也一脸惧意不敢再靠前一步。

　　棠梨将折断的棍棒往地上一摔，一脸不高兴地瞪着少年。
　　就在这时，她的肚子突然响亮的叫了一声：“咕——”
　　少年微微一愣，见棠梨低头揉了揉肚子，表情立即变得有些古怪：刚刚这声音好像是……腹鸣？
　　似是印证了他的猜想，接连好几声腹鸣响起，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棠梨唉了口气，也没了跟他们计较下去的心情，垮着肩膀沮丧地走到放在店门边的柴担前，挑起柴担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愣了一会儿，急忙从店里追了出来，冲着棠梨喊了一句：“唉！你等等！”
　　两名家丁忙上前将他拉住，哀求道：“三少爷，那小子会武，我们惹不起啊，还是忍一忍，待回家再做打算。”
　　少年一时没甩开家丁，看见前方担柴的乡下小子真停了下来，不由得后悔，怕他返回来揍他。

　　棠梨停下却不是因为少年的叫喊，而是路边一家还没有打烊的包子铺。
　　她空出一手，从怀里的钱袋中摸出两个铜板递了过去，对包子铺店主道：“店家，拿两个馒头。”
　　店主接过铜板，笑道：“最后三个了，都给你吧。”
　　“谢谢大叔。”棠梨笑了，心情转好。
　　她抓起一只大馒头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指着剩下两只对店主道：“麻烦您给包起来。”
　　店主手脚利落地用荷叶麻绳将馒头包好，棠梨空出一手接过荷叶包，将之挂在一根柴火棍儿上，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担着柴朝前走。

　　“滚开！”少年挣开家丁，朝着棠梨追去，家丁只好苦着脸跟上。
　　棠梨担着柴走得大步流星，少年人跟得气喘吁吁，在后面一连叫了好几声也不见她回头，只好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你……你真是去买桃酥的？刚才误会你是我不对，我请你吃桃酥好不好？你……你别走那么快，我向你道歉……”
　　棠梨怕他要跟到自己家门口去，无奈地停下来，拿下嘴边的馒头，没好气地道：“老跟着我干嘛？”
　　少年人其实还是有些怕她的，但想起刚才她露的那一手很是厉害，说不定不比大哥身边的阿影差，于是鼓起勇气，梗着脖子道：“你不是喜欢桃酥么？我给你买！”
　　棠梨越发不耐烦了：“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少年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我想让你跟我。”

　　这话太有歧义了，如果对方不是个小少年，而自己此刻也一身男装，棠梨就要上手揍人了。
　　她莫名其妙地问：“跟你？什么意思？”
　　少年人一脸真诚：“你很厉害，比我身边这两个废物要厉害多了，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你天天都有桃酥吃，还会给你很高的月钱。”
　　棠梨看了看他身后那两个被骂作废物的家丁，见他们一脸的无地自容，哼道：“我可不卖身。”
　　少年急道：“不卖身也行，我可以雇你，当保镖。”

　　保镖？做这个坏脾气小少爷的狗腿子，跟他身后两个家丁一样，一声令下就是非不分地帮他打人？
　　“没兴趣。”棠梨不想再与这少年纠缠，于是将馒头塞回嘴里，转身要走。
　　少年“诶诶”地叫着还要跟上来，棠梨回头冲他恶狠狠地挥了挥拳头，少年吓得肩膀一缩，没敢再跟。
　　这时点心铺子的伙计远远地跑了过来，冲他喊道：“荣三少爷，荣二小姐在找您呢！”
　　少年这才想起阿姊还留在点心铺子里，只得遗憾地看了眼走远的棠梨，转身跑回店里去安慰受到惊吓的阿姊。

　　冷馒头放久了有些发硬，但嚼着很甜，尤其肚子饿时味道显得更好，棠梨吃完一个馒头缓解了肚饿，对食物的欲求就降低了很多。
　　想起刚才一时冲动差点要去买那些贵重的糕点，不由得暗自庆幸，幸好有人阻止她进门，否则今天辛苦扛了一天箱子，赚的工钱就都要搭进去了。
　　都是之前在苏庄过得太奢侈落下的毛病，糕点可不是什么人都吃得起的，馒头一文钱一个，又大又管饱，那些精致的糕点最便宜的也要三十文钱一斤，贵的甚至一两银子一个，划不来划不来……

　　棠梨一边走一边默默反省，很快就回到家门口。
　　开锁进院，反手关院门落拴，将柴火担进厨房旁边的柴房，从柴棍儿上取下装着馒头的荷叶包，放到厨房灶台上。
　　回右厢房要再开一道锁，走进里间卧室，摸出枕头下的箱笼钥匙，打开放财物的木箱，掏出怀里的钱袋，将铜板叮铃当啷一股脑倒进箱底，又从箱底拾起自己的旧钱袋，装上六个铜板拿出来，再次锁上箱子，把钥匙照样塞回枕头底下。
　　井轱辘转动，小木桶晃晃悠悠，摇上一桶又一桶盛着初升月光的井水，装满大木桶后提进厨房，将大铁锅灌满，盖上木锅盖，蹲在灶前开始烧火。

　　灶膛里柴火烧得热烈，照亮灶前一方小天地，棠梨坐在破旧的小凳上，用一根柴枝串起馒头伸过去，靠近火焰转着烤，火光映得两颊绯红，黑白分明的眼眸如星子一般闪着光。
　　她还没有买米面粮油，往后在码头扛包的日子如果都要如今天这般早出晚归，那她估计没多少机会做饭，难怪陈老三一脸骄傲地炫耀自家妹妹做饭多么多么好吃，不止是因为女娃少有，还因为码头扛包的工人多数是单身汉，回到家都冷锅冷灶吃不上口热饭。
　　嗯……突然有点理解男人为什么要娶媳妇了。
　　馒头被火烤过后变得又热又软，表面还有一层香香的焦皮，棠梨蹲在灶前将两个馒头慢慢烤着吃掉，看着铁锅中的水冒出热气，想着柴火也要钱买，烧这么大一锅热水过于奢侈，普通人家一年到头也没洗几次澡，她往后还是不要那么矫情了。

　　腹中暖饱，院中寂静，心中安宁，虽然跟人起了争执，但比起面对山林中的豺狼虎豹或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这些小事完全不值一提。
　　也许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是夜，之前曾经出现过的人再次现身，他盯着棠梨看了一会儿，手指伸向她因扛货而青肿的肩头，见她眼睫微动似要醒来，立即缩回手，夜鸮一般滑出窗外。
　　夜行人跳上院墙，回头朝右厢房看了一眼，低语：“这么个傻丫头，难怪师父和苏慈都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