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棠梨》重安公子

13、第 13 章

　　清晨如期而至，棠梨懒洋洋地睁开眼，她已经许久没有睡得这样踏实过了，这还是她头一次睡在独属于自己的家里，尽管是租来的。
　　包着头的干布巾早已散开，海藻般的长发铺满一枕头，棠梨坐起身随手耙了耙头发将之理顺，就这么穿着中衣散着头发趿着新买的木屐走去打开了房门。
　　院墙挡不住暗中监视她的人，却能挡住左邻右舍的视线。
　　棠梨站在院中伸了个懒腰，拿着铜盆去井边汲水洗漱。
　　马尾毛竹柄的牙刷，沾上松脂、茶叶、青盐、茯苓煮制成糊状的牙膏，不算便宜，但棠梨没想省这个钱，洗脸的猪胰子可以不用，牙却不能不好好刷。连师父那么不讲究的人都有一口大白牙，说牙口不好的人，遇到美食也享不了那个口福，多冤。

　　洗漱完毕回屋穿衣，仍用长布条将胸束平，穿上洗得发白的宽松男装，长发一丝不苟地在头顶扎成髻用发带固定，穿上方便行动的靴子，照了照铜镜，浓眉杏眼小脸小嘴，身形与普通男子宽肩窄臀的形象相比显得过于瘦弱女气，但又比普通女子强壮，倒也能蒙混过关。
　　棠梨捏了捏自己的膀子，唉了口气，暗道肌肉量还不够，得多练些出来才行。

　　临出门前，棠梨特意查看了一下锁在沉重木柜中的财物。
　　师父给她的银票没有动过，锦袋里的银票与金珠更是没敢碰，往后遇到苏慈还要还给他的，租房及添置家具和日用品花光了全部的碎银，只剩下一些铜板，若不是打劫过地痞，恐怕连铜板都剩不下，必需快点找到工作赚钱，每月三百文的租金可是笔不小的开销。
　　棠梨怀里揣上几个个铜板，锁上房门，再锁上院门，将两把铜钥匙用绵绳挂在脖子上收进衣服里，出门大步朝码头的方向走去。

　　运河上不止一个码头，棠梨直接朝最近的一个走去，此时码头停泊了几艘装满货物的大船，每艘船上都竖了一面蓝旗，上书一个大大的荣字，表明这是荣家的货船。
　　漕运工人们正光着膀子从船上将货物搬下来，装到岸上等待的马拉板车上去，几个监工模样的人走来走去大声吆喝，让工人们搬快点，一个管事打扮的胖男人坐在路边的桌椅后，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身后站着两个随从，工人每搬完一箱都要路过他，向他报个数，胖管事就在相应的人名后加上一笔。
　　棠梨看见码头的岸边立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招工二字，于是径直朝胖管事走去。
　　有监工看见了她，冲她喊了一句：“诶诶诶！那个小子，说你呢，别在这儿碍事，快滚快滚！”说着就伸手过来抓她。
　　“我也是来找活儿做的。”棠梨矮身避过他，几步跑到胖管事面前，问道：“管事先生，你们这儿还要人不要？”

　　胖管事抬起戴着金戒指的手挥了挥，示意她从桌前让开。
　　那监工见状，得意地冲棠梨骂道：“看见没？早说了让你滚呐！”
　　棠梨不甘心地朝牌子一指，道：“你们这不是写着招工吗？”
　　胖管事看着她的小胳膊小腿，摇了摇头道：“要的是能做重活的汉子，不是你这种没点子力气的半大小子。”
　　棠梨语气诚恳地道：“我有力气的，像你们这样的货箱一下子能扛三个呢。”
　　胖管事没理她，不耐烦地朝赶来抓人的监工瞥了一眼，那膀大腰圆的监工立即上前按住棠梨的肩膀，想将她拖走。

　　拉了几下却纹丝没动，棠梨就像脚下生了根似的，监工一愣，正要攒足了劲再拉一把，却见棠梨冲着胖管事道：“我真的有力气的，不信您看。”
　　说着反手搭上肩膀上监工的手腕，身子一转握住他的手腕往下按，监工不由得松开了棠梨的衣服，棠梨借机将脚在监工的膝弯后轻轻一踢，监工立即膝盖一弯朝地上摔去。
　　棠梨眼疾手快伸出左手托出住监工的腰，使他停住没有真摔到地面上去，又用右手抓住监工的腰带，冲惊得瞪大了眼的监工歉意一笑，道：“这位大哥，得罪了。”而后两臂用力，将这膀大腰圆的汉子整个举过头顶。
　　监工被举到了半空，惊慌失措划动手脚大喊大叫，他的叫声引得四周的人都望了过来，胖管事与一众搬货的工人看见这画面全都愣住了，而后有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开，接着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棠梨将监工放下来，向他弯腰揖手道歉。
　　监工气得满脸通红，扑上来要打她。
　　棠梨一边躲避一边绕着走，脸上带着歉意，嘴里不住认错。监工始终碰不到她一根头发，气得嗷嗷叫，这场面看上去有点滑稽。
　　众人笑得更加大声，连胖管事都在哈哈大笑，运河岸边巡逻的兵丁都看了过来。
　　监工脸上挂不住，越发怒不可遏。
　　棠梨想着要不然受他一拳吧，不然这梁子是化解不开了，于是站住了，任那监工抓住她的衣领，一拳挥到脸上，只在对方拳头打过来时顺着方向扭过头去，借机卸去力道。

　　眼见这瘦小少年挨了打，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面露不忍，有一个监工忍不住道：“行了老颜，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胖管事也出言阻止，对监工道：“住手吧老颜，这少年人又没伤到你。”
　　被称为老颜的监工闻言一脸悻悻地甩开棠梨的领子，将她往前一掼。
　　别人看不出来，但老颜却知道这小子在耍滑头，他几拳揍下去感觉都落了空，一点也不解气。
　　好歹捞回了一点面子，老颜打起了精神，转身一边走一边冲看戏的工人们大声嚷嚷道：“看什么看？还不快点干活！”

　　棠梨也不在意，一脸期待地望着胖管事，道：“管事先生，您看到了吧，我有力气的。”
　　胖管事拿起笔，道：“力气是不小，不过你得罪了老颜，他心眼儿小，往后怕是要给你小鞋穿。”
　　棠梨道：“没关系，发钱的人是您，您一看就是个公道人。”
　　“你小子倒是嘴甜。”胖管事笑了，拿过一个簿子翻开，问道，“叫什么名字？”
　　“棠梨，就是棠梨树的棠梨。”
　　“这姓是倒少见，合起来跟个女娃儿名字似的。”胖管事提笔写下棠梨的名字，在名字边编上号，拿出一道布条写上编号递给她，道：“将这个系在身上，记住了，扛一箱给一个铜板，临时工每晚结一次帐，最近货量多会搬到很晚，但你早上可不要迟到，迟了一天就会直接开除，若能坚持做满一个月，就给你转正成为我们荣家漕运的正式工人，到时候工钱月结，不但价钱给得更高，还有一天休假，活少的时候也会保证给你最低工钱维持生计。”
　　棠梨点头说记住了，于是胖管事对她一抬下巴，道：“去搬货吧。”
　　棠梨道了谢，将那写有号码的布条系在手臂上，转身朝货船走去。

　　货船用铁链稳稳地栓在岸边的大铁桩子上，每艘船的船身与码头中间都铺着两块宽木板，左边上船，右边搬货下船，两不耽误。
　　棠梨快步从左边木板走到船上，负责将箱子拖出来的工人一见她这瘦弱的小身板就愣了，刚要说点什么，就见棠梨轻松扛起一个大木箱到肩膀上，对他道：“麻烦大哥帮我再叠两个箱子上去。”
　　那汉子皱眉道：“可别逞能，一个就够重的了。”
　　棠梨坚持道：“放心吧大哥，您尽管往上叠就是了。”
　　旁边一个扛包的工人道：“陈老三，你就让他试试吧，刚才他把老颜都举起来了，你是没看到，老颜气得脸都绿了。”
　　陈老三疑惑地看了一眼那个工人，显然不太相信，不过还是抱起一个木箱小心地叠放到棠梨肩头的箱子上面，提醒道：“我撒手了啊。”
　　听见棠梨“嗯”了一声，陈老三慢慢放开手。
　　棠梨顿了顿，扶住肩头的箱子往下蹲了一点，道：“再放一个。”
　　陈老三犹豫了一下，见她催促，无奈地再帮她叠了一个箱子上去，这回撤手更慢了。
　　待陈老三一放开手，棠梨利索地直起身，迈开大步稳稳地朝前走了几步，而后居然跑了起来。
　　陈老三与旁边的工人见她健步如飞而去，都惊讶地张大了嘴，码头上也有力气大的汉子能一次扛两个这种装满货物的大木箱，但那都是些孔武有力的彪汉大汉，哪见过力气这么大的少年。

　　棠梨扛着三个木箱跑下甲板，快步往前走，看见的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胖管事停下了手中的笔，不由自主站起身，老颜本来想在棠梨扛箱过来时绊她一脚，却一时愣忡住了，直到她从身前跑过都没想起来要使绊子。
　　棠梨跑到马拉板车旁，半蹲下来将肩上的箱子平行移到板车上，而后转身跑到胖管事桌前，道：“管事先生，编号九十七，三个箱子。”
　　“啊？……哦！”胖管事回过神，在桌上摊开的纸最左边写上编号九十七，划下正字的前三笔，道：“你小子没有自夸，果然力气大得很。”一抬头发现棠梨已不在桌前，已经跑到了甲板上了，不由得笑着补上一句，“跑得也够快。”
　　棠梨再一次扛着三个箱子跑下船，老颜表情复杂，犹豫了一番终究不甘心，拦在她通行的路上。
　　棠梨早就看见他了，见状往旁边让了几步，却见老颜一脸阴冷地凑近，伸脚朝她的腿狠狠地踢了过来。

　　老颜为人刻薄心胸狭隘又自负，他爹在荣家做了二十多年的管事，自觉身份比这些打长工或短工的穷苦人要高些，平时总对漕运工人呼呼喝喝，踢上一脚抽上一鞭是常有的事。
　　他以为棠梨只是力大，此时扛着三个箱子肯定躲不过他这一脚，却不知像他这种不会武的普通人所做出的攻击，在真正会武的人眼中就如慢动作一般。
　　虽然棠梨很烦这种睚眦必报爱耍阴招的小人，但老颜毕竟跟以往那些一出手就要人性命的刺客不同，于是棠梨只是轻轻跳了起来，从他头顶跃过，落地后脚下毫不停滞地继续往前跑。
　　却不知在旁人眼里这举动有多惊人——瘦小少年扛着三个叠起来比她本人还高的木箱，跑起来又稳又快，还能轻松地一跃比人高，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
　　不止是码头上的漕运工人，就连运河边的兵丁都看呆了，一队守城军将士正好巡逻至荣家的漕运码头附近，打头的领兵早就注意到那个能扛三个箱子的少年，此时更是两眼放光。

　　老颜没有算计到棠梨，反而被她露的这一手震住，但震惊之余又不由得心下嫉妒，于是对棠梨的恨意加深，一张脸又青又白，表情都扭曲了。
　　胖管事将老颜的表情看在眼里，他刚对棠梨产生了几分欣赏，看出有她在就能一个顶仨甚至更多，不愿意看到老颜把人折腾走，于是唤道：“老颜。”
　　老颜扭过头，见胖管事一脸严肃地对他招了招手，于是勉强收起之前嫉恨交加的表情走近前去，扯出几分笑来，低头道：“宁管事，有何吩咐？”
　　宁管事低声道：“老颜，看见这孩子的本事了吧，他方才是让着你呢，你可别再自讨没趣了。”
　　老颜一愣：怎么？这是在警告他？居然为了一个刚来的臭小子警告他！
　　见宁管事盯着自己，老颜只得强自按捺下心中的不满，恭顺地点头道：“是。”
　　宁管事于是坐回椅子，正好此时棠梨跑回来报数，老颜强迫自己扭过头不去看她，却在她转身往货船跑去时，一脸忿然地盯向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