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颜云烟（TF）》kashmir

4、锦瑟绯岩悲断义

　　落日萧瑟，正是华灯初上之时，手塚那修长的身影已迎风立于龙城外的乱石岗处。

　　那是两军对垒中的一个安全之地，地处两军交界线，又是用来埋葬战死者的坟堆，站在乱石岗上，脚下是嗷嗷白骨无数的地方，鲜血浸润了这方土地，杂草也生长的格外浓密，这是用多少生命养育的丛密？那又是用多少鲜血浇灌的代价？

　　手塚不由心下戚戚然，战争必有牺牲，还有些阵亡的将士却连尸骨也是找不到补不全的，只能随便在乱石岗中一埋，便是一冢。

　　那青荒石霭的枯骨堆，承载着的是多少亡灵的未了之怨，又是多少成城之志？却终将与乱石为伴，这孤魂野鬼的怨念，又将由谁来承担呢？凉风瑟瑟，两军也惧于这股灵怨，不曾在此开战，才保得这里的一时安静吧！

　　正惨然中，从岗上飘来一阵琴声，安魂曲，在手塚听来愈加悲戚。循声而去，却是那扰人心神的不二啊！仍是那样的温暖笑容，那样的风度翩翩，那样的清秀脱俗，但连日的战乱已把那笑容打磨得沧桑，风度消磨得倦怠，这本不适合你，何苦哀哉？！

　　只见不二仍是一袭白衣，不染风尘，一架五弦琴搁在他盘坐着的腿上，边上是飘散着迷迭香的薰炉，修细的手指在弥漫着迷幻香气的风中拂过琴弦，铮铮悦耳，另一边，是一案水酒，醇美的酒香混合在迷迭之内，香飘十里，还真是闲情逸致的很。

　　手塚嚅了嚅嘴，涩涩的，却不知如何开口，硬生生的把话卡在了齿间。是啊！纵有千言万语，见到了本人，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呢？！

　　那黯然的安魂曲突然被撩拨出了更快的旋律，那种千军万马的奔腾，那种山海滔滔的庄严，一时意起，手塚竟跟着低声吟唱：战中残沁鬓眉改，心阙草棘比丝乱。沙海气震满目血，沧云声掷却哑暗。为我社稷图争逸，殇民惨然亡灵旗。朝纲笙歌欢声罢，孤坟鬼火终哭了。

　　声到此处已嘶哑，不二那略微高亢的声线接口唱道：初见野鹤怎人识，深旋堪伤无处寻。人间不过老病死，心中无愧求清浊。存亡惯见浑无泪，生死随缘尚侵心。身后故为山水役，不如此卒自幽深。琴声至此业已萧瑟如一迟暮的老朽，没有锐意，没有沸腾。

　　手塚心中暗问：战争何来？战争何图？战争又何意？伤亡的是百姓，是战士，那铮铮的白骨，那滔滔的鲜血，换来的是怎样奢靡的富贵和灰败的江山？在那些死者的坟头却只剩空洞的亡灵旗帜，和一哭了之的无奈。

　　不二忆初见手塚的闲适，却终敌不过那些地域之争，家国之战，两颗曾擦出灿烂光芒的星辰终将黯然坠落于夜幕中，这就是时事。就算常年征战于生死相搏的疆场，面对那些命如草芥的将士，怎能不暗自悲戚？役后愿葬身在这山水之间，得享身后的荼靡和清静。

　　一曲罢，不二的手指轻挑琴弦，五弦尽断，“砰”然作响，震撼心房。手塚痴痴然看着这个似敌非友的故人，伯牙尚为子期断弦摔琴，今日弦断恐怕却为的是割袍断义的决绝。

　　不二见手塚面色惨白，却不置一词，只淡淡的摆手让手塚坐在案前。细长的手指为桌上的两只杯盏斟酒，此情此景美若一幅泼墨画，却不知可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手塚可知此杯来历？”不二伸手端起一杯，连日来的战争并未损伤其隽秀的气质，只增添了更多的男儿气，那是种经过磨练的精干和彪悍，隐隐透露出一丝的强势。只是今日，笑容依旧，不谈战事，只品风雅。

　　手塚低头见自己眼前的那只白皙精巧的杯子，杯身清晰透亮，清亮的竹叶青在杯中盈荡着微波，折射出夕阳的一抹血色，伸手拈起，透过半透明的杯身能辉映出对面的不二，从上纵观杯底，一条飞龙在波光中仿似栩栩如生的腾云驾雾上来。

　　再看不二手中的杯子，同大小，同样式，却是翠绿色的。竹叶青在杯中不同自己那杯的澄清，是浅浅的碧色。

　　“此杯本是西域贡给我父王的琉璃盏，一套六只，适合品不同的酒而用，本来一只羊脂色的配竹叶青是最好的，我手中这只适合品汾酒，你手上那只却适合配女儿红，还有一只透明的适合品西域特酿的葡萄美酒。父王见我极喜欢，便允我，倘若我成为羌戎最强的男人就赐予我。”不二低头，眼中莹莹的蓝波和杯中的碧波交替相映。

　　“为此，我曾努力过，打败了所有在羌戎被称为勇士的男子，也包括我的弟弟，裕太。终得到了这套稀世珍品，可把玩了一阵之后，却慢慢失去了兴致，有意无意中竟也打破了四只，特别是那只水晶般透明的摔碎时，只听得一声清脆如冰裂般的敲击声，一地芳华，却只是最后的绝响，拾起了也无法愈合。剩下的这两只，我最喜欢，随身携带着，不舍得用了，数数也有五载。”

　　不二眯眼注视着酒杯中盈酝着的酒，嘴里诉说着杯盏的来历，抬头一口饮尽，手塚却能感到不二那咄咄逼人的眼光注视着的是自己。那杯盏握在掌心，透着温热，就像不二那不盈一握的纤细手腕，温凉的触感，这辈子只怕从来如此讲究的喝过酒，想来有些好笑。

　　是无意的一种风雅？不二或许偶尔会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但此刻的认真眼神却不像；那是在炫耀羌戎的繁盛吗？中原朝廷每年收到的各地贡品何止千万？小小一套琉璃盏算得上什么？那是感叹自己难得的认真，换来的却是短暂的快乐吗？还是品味人生中的遗憾，就像摔碎了的杯盏，再名贵，也不过是一地碎片，人生也是这样，一旦错过了，失手放开了，就再也挽回不了了。

　　手塚微微挑眉，猜不透，那么久了，只是仍猜不透眼前这云淡风轻的男子。听说是庶出，身形又瘦弱，在崇拜强者的羌戎游牧民族是不被任何族人看好的继承者，要想在那出人头地需要付出多少，手塚不难想象。那样的男子，有着强韧的耐力，天才的头脑，却淡漠的个性，从那样的民族崛起，一身戎装，领军阵前，明明不适合沾染风尘，却偏偏在风沙战场中叱诧风云。惹上一身沧桑，抖落一地星辰，那未泄尽的曙光。

　　相对而坐的两人，卓尔不群的伫立在世间，却感觉漂浮于世外。手塚默然的注视着不二，如果你在感叹人生的意义和得失，那自己呢？在不二你的生命里，自己又是怎样的得和失呢？

　　不二知道手塚是能理解自己，懂得自己的，有时，理解比了解，懂得比看穿更让人感动，那是一种不尽的缠绵和不极致的豁达。

　　常说，真正的知己不是朋友，而是敌人。手塚的冷静和执着，不二的清冷和困苦，此刻在双方的心中如此明确。

　　手塚背负了千万百姓，万千将士的身家性命，就算心中对不二如何的眷恋，如何的痴妄，终将压抑在一颗责任心之下。

　　不二背负了羌戎一族的期待，那些胜仗代表了他在军中，在族中已是一个图腾一般的存在，那种期待束缚着他的自由，困兽之斗也终将回归屈服。

　　只见不二的蓝眸中闪烁着伤痛，手中的杯盏在颤抖，波光盈盈的竹叶青因而有些许的溅出。

　　可是，不二终下定决心般的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琉璃杯狠狠摔在了地上，“伯牙为子期之逝而断弦摔琴，今不二为有手塚此知己而饮酒摔杯。”脸上是苦涩的笑，口中的酒味竟也如此的酸涩，“况且，没有了手塚陪不二喝酒，此杯要来何用？”

　　手塚见不二如此，知是下定了决心，从此两人相见将不再是朋友，更不会是……面上无恙，心中悲然，但终是血性男子，淡淡说了声：“好！”也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杯盏被摔在了乱石岗上，一地流光异彩的芳华。

　　手塚不再看对面的不二和地上的琉璃碎片一眼，转身离去。殊不知，背后那不二的笑容僵硬在肌理中，眼中是崩溃了的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