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道烟华》许连年

4、第三章 白莲水尽事无休

　　沉烟乘着蟒龙，没过多久便行到对岸。

　　沉烟双足一落地，水中的蟒龙立即掉头没入水中，不见踪影。

　　沉烟呆呆的望了一会儿余波未平的水面，转过身来。

　　她望了望面前的又一片阴森的密林，埋首踏了进去。

　　林中的地面不再有森森的白骨，而是堆满了一尺多厚的落叶，古老的藤蔓缠绕着古树的虬枝树干。

　　沉烟还未行上几步，便听到身后一阵沙沙声，忙转过身，但却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沉烟警戒万分的环顾四周后，继续前行，这次又未行上几步便再次听到身后有动静，她忙转过身，只见无数根藤蔓直直的袭过来，沉烟一阵力道发出，那几根藤蔓立即被震裂成段坠到地上。

　　沉烟更加警觉地看向四周，只要听到任何方向有动静，沉烟便立即转身，但经她目光一触，那里即便有所动作，也会立即恢复如常。

　　沉烟继续前行，直至行到树林尽头，也未再有藤蔓袭击。

　　沉烟一踏出树林，面前便是一大片沼泽地，她一眼看到长在沼泽地中的那朵碧水清莲，莲叶虽多，但莲花就只一朵。

　　生的白玉一般，晶莹剔透，不染尘埃。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沉烟走近沼泽地，双臂展开轻盈的飞过去，但行至半途，突然感到身躯越来越重，沼泽地中心似乎有强大的吸力，沉烟不敢大意连忙折返跃到岸上。

　　沉烟又接连试了几次，每次都是如此，无功而返。

　　正站在一旁叹息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风声，只见一名白衣男子，御剑从自己身边疾驰而过，飞向沼泽地。

　　沉烟忙举目望去，感觉那名男子的背影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那名男子也同她一样，在将行至中心时，剑身越来越低。

　　只见那名男子凌空翻身，足尖一挑，那把剑便飞到他手中，他右手执剑在一片荷叶上轻轻一点，凭借微小的力道撑住身体，左手已经采到那朵白莲，他望着采到手中的莲花微微一笑，将它掷向岸边。

　　随着荷叶轻轻弹起，男子的剑立即飞回到他的足下。

　　沉烟还未看清，男子便已回到岸上，手中的剑已伸到沉烟面前。

　　剑尖是一朵绽开的白莲。

　　男子温和的声音响起：“姑娘可是要采这朵白莲？”

　　“是。”

　　沉烟凝望着那朵在剑尖轻颤的莲花，藏在衣袖中素手缓缓伸出，取下那朵碧水青莲。

　　“多谢公子！”

　　男子温和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笑声过后，看着沉烟道，“姑娘怎会在此地？”

　　沉烟缓缓抬起头，记忆中模糊的身影，水镜中始终看不清的容颜，今日终于与面前的这个人重叠在一起。

　　他果然是一年前沉烟在桃花林遇到的那个吹箫人。

　　“受朋友所托，前来寻碧水青莲。不知公子到古藤林所为何事？”

　　男子归剑入鞘，望着沉烟道：“近日古藤林周围屡有村民失踪，家师派我前来古藤林探查。”

　　沉烟看了看他背上负着的宝剑道：“公子是修道之人？”

　　男子含笑点头道：“是。”

　　沉烟道：“我此行听说沉睡着的古藤林之主将要苏醒，届时古藤林周遭的百姓恐怕就要遭殃了。公子既是修道之人，想必也希望早些还这里一片安宁……”

　　男子不禁疑道：“古藤林的主人？”

　　“我只知道他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踏入古藤林这么久，公子可感应到什么了吗？”

　　男子摇摇头：“未曾感应到。”

　　男子话音刚落，沉烟便看向他身后惊叫道：“公子小心！”

　　男子匆忙回头，成千上万条藤蔓飞速袭来，他忙挥剑抵挡，随着剑气荡漾，无数的藤蔓碎裂在地，但却有更多的藤蔓在他身上缠绕蔓延。

　　沉烟早已冲上前去，指甲变得锋利修长，不停地挥向两人周遭不断疯长的藤蔓。

　　“姑娘是妖？”男子看向她，挥剑的动作有些僵硬。

　　“是。”沉烟头也不回，无数根藤蔓碎裂在脚下。

　　但无论两人怎样努力，仍旧抵挡不住一根一根的藤蔓从两人周遭穿梭而过，将二人困在中间，直至头顶唯一的一丝光亮也被藤蔓遮去。

　　周遭一片漆黑，男子停下手中的剑，微微含笑叹息道：“看来我们是要被困在这里了。”

　　沉烟不答话，转过身，双眼泛起盈盈的绿光，照亮了两人四周。

　　但绿光所到之处，缠绕在一起的藤萝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四周空洞的空间，以及渐渐亮起来的周围环境。

　　沉烟恢复如常，但那名男子却早已体力不支，一只手扶住剑柄跪坐在地，用力地喘息。

　　“公子，你怎么了？”沉烟再也顾不得四周变化，忙冲到他身边。

　　男子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他突然抬起血红的双眼，狠狠地推开沉烟：“快走开……”

　　沉烟被远远的推开，跌在地上，手中的那朵白莲也坠到地上。

　　不知何时两人周围满是白色的雾气，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但依稀可以辨得两人还是在那片沼泽地旁边，周围仍是茂密的树木。

　　男子突然好似发狂一般，拔起剑一跃而起，剑气向四面八方荡漾开来，旁边古树的虬枝树干纷纷被斩落到地面。

　　沉烟站起身，看他如此摸样，心中甚是焦虑：“公子……”

　　男子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忙向这边张望，接下来的便是一道剑气扑向沉烟。

　　沉烟忙飞身闪躲，谁知又一道剑气接踵而至。

　　沉烟躲避不及，忙施法接下剑气。

　　还未待喘息，男子便持剑飞身刺来，沉烟向他发一道狠力，闪到一旁。

　　沉烟只守不攻，一面伺机闪躲，一面想着克制之法。

　　谁料他却步步紧逼，沉烟一个分神，男子一剑刺来，虽然剑走偏锋，但仍旧刺伤了沉烟的右臂，鲜血直流。

　　“公子，你快醒醒啊……”

　　男子看着没入沉烟臂膀上的剑身，不敢置信的看着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心绪一时纷乱如麻。

　　他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喃喃道：“我这是到底做了什么？”

　　沉烟扶着伤处，也忙跪在他身旁道：“公子，我没事的……”

　　男子抬起头看着她：“我的心智被一股力道所制，而且会越来越不受我所控制，快杀了我，趁我还有些清醒，千万不要让我再伤到你或者其他人！”

　　桃花树下的那个温和的吹箫人，水镜中始终模糊的面容，此刻就在眼前，可他却……却让自己杀了他！

　　沉烟连连摇头。

　　他继续道：“我是修道之人，无论什么缘由，都不能伤害无辜！”

　　“不……我不能……”沉烟仍是摇头。

　　男子再次抬起头，眼底癫狂之象始现，沉烟还未来得及反应，男子已将剑从她的伤处拔出，紧接着一掌推出，沉烟再次被他远远地抛开。

　　他看着手中紧握的宝剑，沉烟的鲜血正顺着剑尖淌下，流过剑柄，在他的虎口处蜿蜒成一抹刺目的殷红。

　　他脸上竟泛起一抹自嘲般的微笑，然后霍然抬首，眼中满是决绝。

　　沉烟再看时，却发现他竟反手握剑狠狠刺向自己的心脏。

　　“公子……”沉烟声音嘶哑的喊出这两个字，忙稳住身形，向他身边奔去。

　　谁知穿心之痛，竟还难以抑制心智的癫狂，他此刻眼中仍满是张狂的杀意，他抬头看一眼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女子，突然仰首向天，长啸一声，双手握住剑柄将剑身全部没入身体。

　　剑身刺穿了他身后所依的一棵古木，他生生将自己钉在那棵古木上，只余剑柄留在胸前。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沉烟，然后颓然靠在身后的树干上。

　　沉烟蹒跚的走过去，跪在他身边，泪水早已湿了衣襟，她颤声轻唤道：“公子……”

　　男子嘴角不断涌出鲜血，沉烟忙用袖口帮他拭去。

　　他阖着眼看着沉烟，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我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沉烟……”沉烟哽咽着看他，“我叫沉烟……”

　　“好名字……在下俞叔华……认识姑娘也算有缘……”话还未说完，嘴角便又涌出鲜血。

　　俞叔华望着沉烟，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

　　沉烟的手颤了颤，看着他，没有拒绝。

　　他将她的手缓缓按到剑柄上：“拔出剑……离开这里吧……这本就不是姑娘家该来的地方……我倘若还有一口气在……你肯定不愿离开……”

　　“俞公子……你为什么……”沉烟忙抽出手，别过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我不会走的……我一定要救你……”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不知何时身边的烟雾散去，现出那朵溅上鲜血依旧灿然夺目的白莲在凉风中轻颤。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俞叔华闭上眼，左手也缓缓扶上剑柄。

　　她匆忙紧紧握住他的手，勉力摇头：“不要……”

　　清风送来阵阵莲香，电石火光之间，洛水说过的话，一一浮现脑海。

　　古藤林！沼泽地！碧水青莲！救人！

　　“碧水青莲……碧水青莲……”沉烟突然想起来了，匆忙起身费力的扶着自己的左臂，跌跌撞撞的跑过去，从地上重新捡起那朵白莲。

　　沉烟匍匐着爬近他，跪坐在他身旁，勉强抬起左手将那朵碧水青莲送到他心房处，有碧水青莲护心，沉烟右手凝力，将剑从他胸前一寸一寸的抽离，随着她右手勉力一挥，宝剑应声落地。

　　沉烟匆忙将碧水青莲的精华通过自己的法力源源不断地送入俞叔华体内。

　　渐渐地沉烟手中的碧水青莲光华不再枯萎下去，而他身上的伤口渐渐完好如初，而她无暇顾及到的左手臂此刻已是鲜血淋漓，手中枯萎的莲花也再次染上血的颜色。

　　直到三日后，俞叔华才幽幽转醒，他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躺在沉烟的怀中。

　　而沉烟正斜倚在树旁，闭目养神。

　　他神色一惊匆忙站起身来，伤口的痛楚让他差险些再次跌回地上，他忙用力扶住心口，望着面前的沼泽之地。

　　沉烟听到动静，忙睁开双眼站起身，看向他的背影道：“公子，现在感觉如何？伤口还很痛吗？”

　　他匆忙转过身看向沉烟：“早已经不痛了，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沉烟摇摇头：“不是我，是公子帮我采的那朵碧水青莲，它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俞叔华从身旁捡起那朵白莲，放在手心道，“姑娘本是受朋友所托，前来寻碧水青莲，现在还未出古藤林，碧水青莲便已枯萎至此，姑娘该如何向那位朋友交待？”

　　沉烟莞尔一笑：“公子有所不知，我的那位朋友练有一项术法能观过去未来之事，他告诉我说只要进入古藤林找到碧水青莲，就能遇到需要它的人。所以，公子无大碍，我便可以向他有所交代了。”

　　俞叔华笑道：“看来姑娘的那位朋友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改日可否请姑娘代为引荐，我也需亲自向他致谢……”

　　“当然可以！只不过他并非什么世外高人。”

　　俞叔华微微含笑：“俞叔华也在此谢过姑娘，姑娘此行专为救人而来，姑娘的高义与恩情俞叔华记下了，日后倘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沉烟忙道：“那公子为了不伤害他人，宁愿自伤其身的那笔帐，该向谁讨啊？”

　　俞叔华双目含笑：“那在下就依姑娘之意，向姑娘讨了……”

　　沉烟浅笑无语。

　　俞叔华叹道：“看来这古藤林到处都透着古怪，我方才……”

　　俞叔华看了一眼沉烟，发觉她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沉烟道：“公子，我们在这里已经呆了三天了。”

　　“哦……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俞叔华歉意的笑笑，然后转头望了望身后的树林，“看来我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快点赶回西玄山向师父复命。”

　　俞叔华复又转头看向沉烟：“姑娘可愿与我一同离开？”

　　“古藤林中公子癫狂的原因还未查清，现在就要离开了吗？”

　　“师父只给了我三天时间，西玄山门规森严，回去晚了可是要受罚的！”俞叔华望着她温和笑道，“至于我突然癫狂的原因，我心中也差不多明瞭了。从我发觉不对开始，就感到一股力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但却始终带着地底的阴沉之气，随后我的心智便乱作一团。那股力量应该就是发自姑娘所说的那个古藤林之主！”

　　沉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难道一直沉睡在地底，那他会是什么？是妖？是魔？亦或是鬼怪？”

　　俞叔华道：“现在恐怕还难以断定，我们根本感应不到他的大概方位，只有留待日后再说！”

　　随后两人又闲谈了几句，便一道穿过密林，来到平静的血水河旁。沉烟忙唤出蟒龙好渡他们到对岸，谁知蟒龙一露出头，一看到俞叔华，对着他便是一阵水波击来，俞叔华忙闪身躲避。

　　沉烟不明所以，从忙上前安抚蟒龙，等到蟒龙安静下来了，回首再看，俞叔华正轻巧的落在地面。

　　沉烟失声笑道：“公子，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把小龙惹成这样？”

　　俞叔华朝她略显尴尬的一笑，随即长叹一声道：“我御剑行至河中心，见有一块落脚之处，所以便想歇一下脚，谁知再次起身，身后便有无数道水波急追而来，我匆忙转过身应对，这时才发现，原来刚才我所歇脚之处，竟是蟒龙浮在水面上打盹时盘在一起的身体……”

　　沉烟听过这话，看看他，复又看看蟒龙，笑意更浓。

　　这时水中的蟒龙不断地在水面上扑腾，扬起的水波也差点溅了沉烟一身，所幸沉烟连忙退开。

　　只在沉烟转身刹那，蟒龙已经调好方向，俯下身露出后颈。

　　“我已经和小龙讲好了……”沉烟看着俞叔华道，“它渡我们过河……公子先请吧！”

　　俞叔华向沉烟灿然一笑，走近蟒龙，向它拱手行礼道：“小龙兄，是在下有错在先，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蟒龙看着他眼中似有波光流转。

　　俞叔华微微一笑，跨上龙首，转身将手伸向岸上的沉烟。

　　沉烟似呆了一般，缓缓伸出右手，俞叔华一把捉住，青丝轻扬，裙裾飘飞，只一瞬间便到了他跟前。

　　随着她一声轻呼，俞叔华感到手中一阵滑腻，匆忙松开手，展开手掌一看竟满是殷红的颜色。

　　“你的左臂……”俞叔华望着那条重新被鲜血染红的衣袖，“对不起……我忘了姑娘右臂有伤……”

　　蟒龙已经划开水面在河水中前行。

　　沉烟迎着河面的微风，长发扬起。

　　她朝他笑道：“不关公子的事……不是连我自己也忘记了吗？”

　　俞叔华向前一步：“我为你疗伤……”

　　沉烟忙伸手阻隔，轻盈笑道：“血已经止住了……公子难道忘了，我是一只千年狐妖，道行高深……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的！倒是公子刚刚经历了生死之变，身体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复原，此后需好好调养才是，不可随意妄动真元！”

　　“真的无事？”俞叔华望着她。

　　沉烟忙点点头：“真的无事！”

　　俞叔华舒心一笑：“无事便好……”

　　随后便是一直的静默，直到行至对岸。

　　穿过一片树林之后，两人颔首道别，然后各自走在两个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沉烟为了帮俞叔华疗伤，一次失去上百年的修为，就连伤口愈合的速度也减慢了。

　　沉烟扶着右臂，鲜血再次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