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蒋鸩而已

8、如何（3）

　　我的父亲姜平死在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在那场灾难里，有无数的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父亲只是其中之一，经历了这场毁灭性的地质灾害后，我突然感觉到，我们不过是地球在熟睡时爬上去的贪婪的虱子，占山为王，自以为是，沾沾自喜。现在，大自然翻了一个身，就一手造就了末日之景。在这个世界上，人是多么的渺小，又是多么的自大。
　　在地震来临的时候，我和郑和刚刚把杨生送到幼儿园门口，看着他走了进去。那天是星期一，两点过的太阳依旧亮得火辣。杨生被老师牵着走进教室。半年以来，这家幼儿园已经适应了如何照顾这个无法言语的小家伙。郑和看着杨生走进教室，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就奇怪怎么这些老师都不问一下我们两个的关系呢？”
　　“你想要怎么回答？”我没好气地说。
　　“我就说，你是杨生舅舅，我是他舅妈。怎么样！”郑和兴高采烈。
　　我忍住了一把揪住他耳朵的冲动，转身就走，恶狠狠地说：“两秒钟之内不跟上来就去死。”
　　郑和“噢”了一声，踏着碎步跟上来，没过几秒钟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说：“姜奇，你脾气这么差，以后哪天没有我你怎么办。”
　　“怕什么，三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我轻描淡写地说。
　　“你就不说句浪漫的，‘我们不会分开’什么的安慰一下我。”郑和嘟囔道。
　　“说实话，你不会觉得这些话听起来都太动听了吗？你又不是靠这些活下来的。”我打击他。
　　“生活是用浪漫来调剂的好吗？”郑和没好气的给我说，“有时候真讨厌你这点，给人一点幻想好不好。”
　　“行……郑和，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你满意了么？”我戏谑他。
　　就在这个时候，命运的指针划到了14点28分。我猜想它迟疑了那么一下，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过四秒。天地骤然就窜过一股震动，像是戏院开演的电铃，告诉世人，好戏上演了。
　　地震是一瞬间就涌出来的。那股力量从脚下传来，在体内横冲直撞，让人不由自主的趴到地上，臣服于自然之威。震波最开始仅仅是左右晃动，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深吸一口气，卷土重来，更带添了上下方向的颠簸。道路两旁的楼房里冲出来一群又一群惊慌失措的人，跑两步就重心不稳地摔倒在地上，身后又有人把倒地的人拽起来，继续向前跑。靠街的窗户一扇一扇的碎裂，亮晶晶的，像钻石一样砸在地面，悬挂在马路上空的电线像心电图一样波动。逃到马路中央的人们手牵着手，试图维持平衡直立住。但不断传来的震动把人推倒，或蹲，或坐，或跪，在地上匍匐。到处都传来人的尖叫声，这些人力发出的声音又被更为宏伟的，从地下传来的轰鸣所淹没。地上扬起了冲天的尘土，恍若卧龙腾空后的残留。身后的幼儿园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小孩的尖叫声，我和郑和半跪在地上，勉强扭过头，看到零零散散冲出来，摔在地上的小孩。郑和喊了一声“杨生。”就准备冲过去。“不要过去！”我抓住他的手把他拽回来，一起跌坐在地上，随着地面起伏。郑和扭过身子干净利落地甩了我一耳光，冲我吼道：“杨生还在里面！”。我不辩解，只是紧紧地把郑和攥着。
　　地面的晃动持续了一分钟才停下来，地下发出的轰鸣戛然而止。有那么几秒钟，周围的人在缓缓落下的尘烟里集体陷入了对自然力量的恐惧之中，不敢动，不敢说话，生怕又引发一阵大地的咆哮。直到幼儿园里小孩的哭声嘹亮的传来，大家才反应过来，有人喊了一句：“先救孩子！”大家就都得到指示，一起往幼儿园奔过去。
　　郑和甩下了我，一个人跑在最前面，他甚至没有走大门，直接把倒塌了一半的栅栏踢开，冲了进去。一面焦急的四处张望，一面询问身边冲撞而来的小孩：“你有没有看到杨生！”我的膝盖被碎玻璃扎破，跑不动，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挤在人群里，搜索杨生的踪迹。看我只能看到一张又一张蒙上灰尘的脸，有的挂着两条清晰的泪痕，有的额头被撞破了，血迹像一条蜈蚣爬在脸上。终于，我撞见刚刚把杨生接过去的老师，冲过去揪住她的衣领问：“杨生在哪里！”
　　老师手里牵着四五个小孩，看到我，支支吾吾地说：“还在教室里……孩子太多了，我……我来不及。”
　　我气急败坏地放开她。往学校里挤。但身边全都是从学校里冲出来的小孩，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忽然，我又听到一阵令人心悸的木头断裂才会发出的“吱呀”声。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那是教室的承重顶梁！要断了赶快跑！”的呼喊。人流更加骚动，我摇摇欲坠，只有扒着学校大门的柱子，发出一声嘶吼：“郑和！快跑！要塌了！”
　　似乎是响应着我的话，幼儿园那一排红砖房子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间接着一间向内垮塌，卷起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灰尘。大地又开始颤动。身边的人发出一阵惊呼，被凝滞住了，眼睁睁看着砖块从高处砸下来，粉身碎骨。最后关头，教室里冲出一个身影，手里架着一个小孩。我定睛一看，菩萨保佑，是郑和和杨生。
　　看到他们跑出来，我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腿打颤，站都站不稳。刚才地震的余波还在我脑海里肆虐，带来一阵又一阵的眩晕。直到郑和抱着杨生把我拖到空地上，我才回过神来，一把抱住郑和，把脸埋在他肩膀。你还活着，我还活着，杨生也还活着。真不好。
　　郑和牵着杨生，一只手拍拍我的背，说：“不要哭了。”
　　我在他衣服上蹭了蹭眼睛，说：“我才没哭。”
　　郑和把我拉开，摸着我的脸，盯着我说：“好了，我们赶快回去，看你妈妈有没有事。还要去买点吃的买点水。也不知道是哪里地震了，反正家是暂时不能回的，趁现在余震还没有来，把生活用品都搬出来。”郑和又抹了一把我的眼泪，笑出来，“太丑了这模样，真该给你照下来。好啦，听话，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都要风餐露宿了。”
　　我低下头看了看同样一脸泪痕的杨生，心里涌出强烈的愧疚。在那样的生死关头，我阻挠了一个人去拯救另一个人生命的举措，只是单纯的因为我害怕，或者我不愿意用郑和的安危来支付杨生的安危。总之，我现在看着杨生，看着郑和，如芒在背，深刻地发现了自己的丑陋。
　　地震之后的绵阳，街道两侧占满了惊魂未定的人。有的还在哭，有的张罗着买食物和矿泉水应急，有的人四处奔走，要去找亲人。地震后手机信号就断了，无法和任何人联系。一瞬间所有人都从文明社会跌落回原始社会，科技派不上任何用场。我和郑和牵着杨生往我妈妈在的单位走去。杨生被吓坏了，之前郑和抱了他好长一段时间才让他缓下来。郑和的手在地震时因为撑在地面，被碎玻璃划伤，不停流血。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有拿出纸巾让他先压着，等会去诊所里包扎一下。郑和为了缓和之前扇了我一耳光的尴尬，打趣说：“姜奇，你脸现在还疼不？”
　　“不疼，你打得挺对的。”我不敢看他。
　　“好啦，等回去我也让你打一耳光，刚才我是太着急了，就怕杨生出什么事。”
　　“我也怕你出事。”
　　郑和拍了拍胸脯，气势凌人地说：“我怎么可能出事呢。”
　　“我是真的很害怕，我看到你冲过去，就觉得你可能会回不来。”
　　郑和抬了抬眉，牵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说：“我这不在你身边嘛。”
　　生死最是无常了，我婆婆信誓旦旦地给我说过她会长命百岁，等着看我结婚，帮我带孩子；齐江颜也保证过我们一辈子不会分离。但是在生死面前，做过的所有承诺都不过是一地纸钱烧成的灰。
　　“我是真的不想再失去你。”我支吾了半天，对郑和说。
　　“我明白。”郑和大方地包容了我，牵着我的手行走在劫后余生的街头。我知道对于很多人来说，两个大男人手牵在一起太过抢眼，太容易遭人非议。但我此时全都不在乎，我甚至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的人我身旁这个人是我的伴侣，一起承担生死的伴侣。就在刚才，他是一个拯救了我的侄子，同时也把我从不仁不义中拯救出来的英雄。
　　我和郑和牵着手一直走到我妈妈所在的单位，甚至在找到我妈妈的时候也把手牵着。妈妈看到我显得非常高兴，激动的冲过来想要拥抱我，但一看到我和郑和牵着的双手，一下子就愣在原地。在我们和她之间的平地上，存在着一条无法目视，但深不见底的鸿沟。在过去，我一直害怕被她发现这一点，而现在，我勇敢，坚定地介绍道：“妈妈，这是我男朋友，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