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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这天(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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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当天夜里,绵阳城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马路上密集的车灯闪闪烁烁。能走的人,争先恐后地离开,不能走的人,抱着被子露宿街头。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是哪里发生了地震,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郑和和我简单包扎了伤口,回到家里把钱,身份证,被子之类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住到小区广场上。12号当天晚上又经历了两次大的余震,大家都显得镇定多了,没有人惊呼,也没有人哭,只是蜷缩在地上,围在一起,默默承受着。第二天终于恢复了电力和手机信号,这才得到消息,地震中心就在四川,汶川这个以往不知名的小县城如今变成全世界的焦点,当时报出来的震级是7.8级。妈妈安顿好工作上的事情后搬到我们小区,当然,首当其冲的,妈妈质问着我和郑和的关系:“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反问道。
“你现在就想要跟我摊牌说清楚了?”
“不是什么时候摊牌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不可能回避。不是说你觉得不提这件事,不去想,我就不是同性恋了。”我坚定地说,抓紧了郑和的手。
“你觉得很光荣吗!你在跟我炫耀你是个变态吗!”妈妈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把问句念得斩钉截铁。
“我就是变态我就觉得光荣,我和他在一起怎么碍着你了。”
“你和他在一起!你和他在一起!”妈妈重复着句话,气急败坏地说,“所有人都会戳你的脊梁骨,指着你说‘看,那个变态’。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冷笑:“你在乎的根本不是我是什么样。你根本就是在顾忌别人会说你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儿子,你关心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龟儿子!”她气得骂了出来,“我在乎我自己,我在乎我自己还和你爸生活了那么多年,我还让你去学艺术,考大学……我……”她骂着骂着,哭了出来。
妈妈的眼泪震撼住了我,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哭,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包括去年婆婆离世,她都维持了冷静去处理一切事物,婆婆火化,下葬,封棺,都没有见过她当中落下眼泪。
郑和严厉地看了我一眼,找出一张纸巾递给我妈妈,说:“阿姨,你别哭。”
妈妈把他的手拍开,说:“我不用你的东西,脏。”
我忍不住插嘴:“对,同性恋就什么都是脏的,恶心,垃圾。你瞧瞧你生了一个多大的垃圾……”话还没说完,郑和低吼着打断我:“姜奇你给我安静点,她是你妈妈。”
“我儿子不用你管。”我妈妈又下意识维护我,“还不都是因为你,他才变成这样。”
“我早就是同性恋,不管有没有郑和我都是,跟他没关系。就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爱过哪个人,我也还是同性恋!”我说道。
“你不要脸!”我妈妈又冲我吼道。
“我高兴不要脸,我就是要和男的在一起,你再生气都改不过来。”我示威。
“你是畜牲啊?畜牲都知道找个母的!”
“你生的我,我是你也是!”
“够了,你冷静一下,不要再骂了。”郑和威严地发话,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再发话,“阿姨,我先道歉,很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们之后再讨论好么?”
妈妈捂着眼睛,趴在腿上,疲惫地摆了摆手,“我绝对不会接受你们。”
那天晚上过得极其压抑,妈妈和杨生睡床,我和郑和躺在离床挺远的地方,辗转反侧,睡不着。广场上到处都是搭的简陋的棚子,此起彼伏到处都是鼾声。地震后就下雨了,五月的四川也露出一阵冷意,我缩在郑和的怀里,想跟他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下午的种种表现,在他眼里一定觉得我是忤逆不孝的人。
郑和叹口气,把我搂得更紧一些,说:“你不应该那么跟你妈妈说话。”
我打断他,“你不知道小时候家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发生什么了?”
“从小她就和我爸爸吵架,每天都吵,我做了一丁点错事就要打我。后来不打了,就把我送来送去,去大姨家住一阵,去三姨家住一阵。”我翻了个身,面对郑和,“我从小就这么过来,没跟她说上几句好话。”
“那也不能这么说话。”郑和固执地说,“不管怎样她都是你妈妈。”
“你不懂。”我叹了口气,不再辩解这个问题,“反正不管她说什么,我都是同性恋。根本就不是和不和你在一起的问题。我这辈子都是个同性恋,她总想着我要变,怎么可能有那一天。我跟女的在一起不是害了别人么,跟我哥哥似的。”
郑和摸了摸我头发,说:“你妈妈那边我会跟她继续说服下去,总有一天就算不接受也习惯了。只是你不要再这么跟她吵架,她哭了你都不心疼么?”
我固执地说:“不心疼。“
“你呀,你呀。”郑和亲了亲我的额头。
“郑和,我准备去当志愿者。”我看着他眼睛,“在这边呆着反正要吵,我去当志愿者还轻松一点。”
“去吧,”郑和想了想,“你去当志愿者,我就留在这边照顾杨生和你妈妈。看能不能有转机。”
“你也不要太累。他们再怎样,也是他们的事,我们过我们自己的就行。”我劝他。
“你说什么呢!”郑和揪了揪我耳朵,“他们是你的家人。”
我沉默半晌,第一次吐露心里的真实想法:“其实,郑和,我真觉得他们不重要……总有一天都会离开,相处得好,相处得差又有多少差别呢?”
“你怎么能这么想。那你不是觉得,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分开,不管是分手还是死了,那现在也不用管我了?”郑和瘪了瘪嘴。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对我和对家人,有差别呢?”
“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我爱你,我是主动接受你,愿意为你牺牲,但是所谓家人,不过是因为正好生在同一个家里,没法和别人换,才做的家人。同样一个人,生在自己家就叫家人,生在别人家就是陌生人,说到底,是投胎的问题,和家人这个性质没有关系。”
“但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你的家人,那你也不在乎我?”
“都说了不一样啊,你是我主动接纳的,我爱你,你成为我家人又有什么错。”
“他们也爱你,”郑和言简意赅的纠正我,“不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我是先成为他们的家人,他们才爱我,我是先爱你,你才成为我的家人。这么大的区别。”我执拗着这一点,急切地想要让他明白。
“爱是没有区别的,对吧。”
我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转念道:“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
郑和笑了一下:“这哪算辛苦……要是能够把你和妈妈的事情解决了,不更好么?”
我抓到他言语里的小迟疑,见缝插针地说:“你看,你还是觉得辛苦,这就是我要给你说的差别。我们和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
郑和抱住我:“一样的,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你才不明白,”我打断他,“这一点对我很重要。我爱你,我就可以为你付出,为你牺牲,去努力做到你所有希望我做到的事情;但是他们不同,他们的爱有我是他们家人这个前提条件,不然,我的意义还不如晚上要吃哪个菜。我从来不把他们对我的好认定为我应得的,只是人对家人的客套和妥协罢了。所以,我不像爱你一样爱他们。”
郑和被我说的一大段绕口令绕晕了,问:“你想表达个什么?”
我理直气壮地说:“所以你不用为了让他们接受我们就做那么本来不想做的事情。说难听点,就算所有人都不接受我们,我还是要和你在一起,那些意见和非议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你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他们不是。”
郑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疲惫地说:“还是要让你妈妈接受最好,不管怎样,至少还有一个归宿。”
归宿?这世界上哪有一个真正的归宿,常常是不知何时就流落他乡,所谓的乡愁,所谓的老家,至少在我眼里已经变得一无是处。人哪是在怀念家乡,怀念的不过是当初在那里度过的日子,不过是当时的自己和现在相比起来,有让自己羡慕的地方而已。人又自私又虚伪,明明是在缅怀自己,还要冠上“思念家乡”的高帽子。其实,人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归宿,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够活下去,并且努力让自己活得自在,真要说一个归宿,也不过是死亡。这才是亘古不变的故乡。
我张嘴想对郑和说这些,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头埋在我颈部,呼吸软软的扫过皮肤。我平躺了一阵,等困意席卷上来了,就翻了一个身,往外挪了挪,这样我们看起来只是朋友,不是一对恋人。人言可畏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睡吧,又离故乡近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