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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画骨师 ...

  •   作者:长生殿

      画龙画虎难画骨,化鬼化仙难化人。
      ——序

      ※

      【一】

      烛光微弱。
      舒子画从怀里摸出一包用黄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顺着折角掀开。
      那是一小撮磨得细绒绒的白色粉末,在微冷的空气里竟闪烁着阴冷的光。
      他把粉末尽数倒在了砚台里,糅合着朱砂丸研磨了一阵,眼看着差不多了,就从抽屉的锦盒里取出一卷用松香熏过的白卷来。只见他手一扬,那不知用什么质地的白卷便软软地在书桌上陈铺开来,在烛光下泛着细腻温润的白。
      用镇纸仔细地压住了白卷,舒子画提笔蘸了蘸砚台里磨出的那半透色的汁液,撩起衣袖,微微俯下身,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在白卷上画了起来。
      他画的是一节骨头。

      笔锋在白卷上如蛟龙入海一般地游走,他作画的时候,嘴巴一直微微地张合,无声地念着什么,墨蓝的瞳色深得令人心悸。
      停笔时,一节形状优美的骨头便跃然在纸上。
      烛台里的灯芯眼看快要燃尽了,却没人添灯,只能垂死挣扎般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舒子画眯着眼睛看了白卷上的骨头好一会儿,突然一手把白卷往上高高扯起。
      白卷扬起的直立的刹那,他飞快地咬破了食指并朝白卷指去,指尖的血珠触碰到白卷的瞬间,白卷发出扭曲古怪的嘎啦声,竟将他的手吸了进去!
      舒子画脸上神色依旧淡淡,习以为常般地将袖子卷高,然后忽地用力,似乎在白卷里扭拉着什么的样子,里头不时传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摩擦声。
      待舒子画把手从白卷里抽出来的时候,卷面又恢复了一片雪白,一丝墨迹也无。
      他手里却多攥了一节白花花的骨头。

      【二】

      莫家老爷带着随从推门而入的时候,舒子画正在收拾自己的随身箱子。
      “舒先生,小儿的骨头……”
      舒子画点头笑了笑,用手指沾了沾杯中茶水,指尖在桌上写划道:“已无碍,但切记七日内不可进食任何与骨头有关之物。”他又仔细地交待了一些注意的事项,期间换来莫老爷又一番的千恩万谢。
      拒绝了主人家的留宿挽留,舒子画在管家那里领了一锦袋的足量赏钱,背着行囊箱子慢吞吞地走出了莫府的时候,夜色已深,大街上静央央的,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犬吠,是连夜市也已经收了。
      月色皎洁如玉,深秋的夜风迎面刮得他生生打了个寒噤。
      “舒先生,要雇车么?”
      舒子画摇摇头,打发了门童。这时,顾桓之恰好稳妥妥地驱着马车,停在了莫府门前。车轮往后,是一地被凌乱踏碎了的月光。
      “莫家的少爷欺男霸女,上月还害得一位姑娘投了河。”顾桓之随手将披风甩给在风中瑟缩着肩膀的舒子画:“如此恶人,被人下黑手打断了腿,自是活该。你为何救他?”
      舒子画跳上马车,将肩上背着的行囊箱子卸下,往车厢内一推,才半钻出车厢,抓过顾桓之的手,在他手心中写道:“顾大爷,我是生意人,拿钱吃饭,天经地义。”
      顾桓之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满脸鄙夷地抽回手,突然就高高扬起马鞭,狠狠甩在了马臀上。
      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折腾得撕鸣一声,随即撒开了四蹄,猛地朝前奔去。
      舒子画措不及防地被狠颠了一下,差点没摔下马车。堪堪扶住车厢门边,在心里默默地把顾桓之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连一个表情也懒得给。
      裹紧身上的披风,舒子画转身折回车厢,睡了个天昏地暗。

      【三】

      北洲苏城,依山傍水,正南面是那条横跨了整个北州的九江分支淮玉湖。因与九江本一脉的缘故,淮玉湖里的水深且活,时下正值秋冬交替之时,鱼儿为了熬过严冬,体内大都囤积了厚厚的脂膏,肉质细嫩鲜滑,最是肥美。
      顾桓之正带着舒子画在一品楼吃鱼。
      苏城做鱼的食肆多如过江之鲫,清蒸红烧焖炖煎烤,唯有一品楼以鲜字独占鳌头。顾桓之两人皆是吃货,偏偏舌头与肠子又都刁钻得很,口味不对的东西吃多了肚子便要闹腾,这些天一路赶车,都没好好地吃上几口饭,对着姜丝明显下得多了些许的清蒸鱼也不那么计较了。
      舒子画下箸如飞地席卷着桌上的菜肴,倒是对面的顾桓之尝了几口便停箸了,隔着抹布悠悠地转着搁在浸泡于热水中的酒樽,慢吞吞地温着酒。
      两人挑的是二楼临街的位置,一品楼又恰好处于繁华的十三街路段,恰好将街道上行人商贩接踵擦肩,熙熙攘攘地闹成一隅的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顾桓之回过头时,桌上的东西已剩得七七八八:“饱了?”
      舒子画回应般地打了个嗝。
      顾桓之把温好的酒倒入他的杯中:“喝完这杯就走吧。”
      舒子画直皱眉,指尖沾了酒便在桌上写划道:“我不喝酒的。”
      顾桓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不喝酒的男人便不算男人。”
      舒子画反驳道:“那么那些因疾而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顾桓之笑他:“干什么拿自己跟女人比。”没等舒子画发作,他便唤了店小二来结账。

      “小二哥,问个路。”顾桓之笑吟吟地再抛了一锭小银落入店小二的手,轻轻地压低了声:“敢问,苏城的义庄,怎么走?”
      店小二拿着那小锭银子,掂了掂,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就被顾桓之的后半句给生生截了去:“客人是有家眷过世了?”
      顾桓之嗯了一声。
      店小二脸上的神色更古怪了,瞪圆了眼憋了好一会儿,才将那锭小银交还给顾桓之:“客人,您还是收回去吧。”
      “小二哥这是何故?”
      “客人,您就别为难小的了。”但凡在茶楼打滚摸爬的店小二察言观色最是拿手,虽说顾桓之此刻依旧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店小二心里依旧忐忑得厉害,只得硬着头皮陪笑道:“这银子小的是不敢收的。义庄就在城郊边缘的槐柳坡,客人只需从这十三街往外行五百米拐弯向右直走,穿过鸢花街与百花巷,再直行,便是了。”说完,店小二一甩搭在肩上的白巾,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

      【四】

      苏城城郊,柳槐坡。
      两人站在一座破落阴冷的石庙面前,蜘蛛丝斑驳交错的九曝疑希幼挪野椎囊遄帧
      石庙的香火是近些年才断的,之前也不知道供奉的是哪位神灵,四周的墙壁早已被香火熏得瞧不出原来的颜色。
      舒子画一手拨开如门神一般撑着伞站在石庙大门前却巍然不动的顾桓之,背着行囊越过他,率先跨过门槛。
      阴冷的气息立即阴面扑来,阵阵瘆人的寒意渗过鞋底直直顺着脚底一直爬上背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义庄内或横或竖地摆着三十八副棺材,边上还搁着一些用只洒了石灰,草席草草地卷了的。
      石庙里燃着一种奇特的香,那是义庄看守人研制的用来祛尸味的香丸。
      香气虽重重地盖过了尸臭,但活人闻了却是十分的不舒服。舒子画揉了揉鼻子,视线四下搜寻,却没有找到雇主口中所说的那口大红色的棺材。

      “年轻人,找什么呢。”
      喑哑低沉的声音徐徐传来,舒子画一愣,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石庙的角落里,隐隐坐着一个人。
      石庙的最角落才采光最差,即使是日光升到天幕正中,透过屋瓦与窗纸渗进来的日光依然少得可怜。
      老人坐在角落处的板凳上,手里端着一杆黄铜烟枪,烟窝里面塞满了劣质的烟丝,正缓缓地吞吐着云雾。

      “老人家,听说三年前苏城北家小姐的棺木就停在了这家义庄,不知如今在何处?”顾桓之把伞收起的同时,极快地闪身入了石庙。
      老人闻声抬了抬眼皮,顾桓之的眼神比舒子画的要好,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也依然能看清石庙内的一切。
      只见老人灰色的眼睛里长了一层眼翳,红白浑浊,说不出的怪异。
      老人拿着烟杆敲了敲凳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桓之道:“取其之骨,研墨画骨。”
      老人眼里闪过一抹骇人的光,声音陡然拔高:“你是画骨师?!”
      顾桓之摇摇头,指了指在棺材中穿梭乱摸的舒子画:“他才是。”

      【五】

      老人锐利的目光在舒子画身上上下扫视,灼热得几乎要在他身上凿个大洞。
      “你是哪种画骨师?”
      舒子画丝毫不在意老人的目光,仿佛没听见老人的话,背着手,自顾自地在每副棺木盖上都仔细地敲打一番。
      见舒子画没有回答的意思,老人的脸色变得更加晦暗不明。一旁的顾桓之见状插嘴道:“他是人骨画师。”
      老人狐疑地看着他。
      顾桓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指了指舒子画:“他不能说话。”
      “原来是个哑巴。”老人古怪地笑了一声,舒子画闻言,摸棺材的手一顿,目光不善地瞥了顾桓之一眼。
      顾桓之摸摸鼻子,讪讪地闭嘴。

      “有道是画龙画虎难画骨,化鬼化仙难化人。画骨师之中,大都是画鬼骨妖骨的泛泛之辈,会画仙骨与人骨的画骨师,百年也不见得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站起身来,拐杖笃笃笃地砸在起伏的石板上,两人这才注意到,老人家有一条腿是瘸的:“北家小姐死得不吉利,大红的棺材,朱砂铁浆封棺不说,棺材边上还被钉了镇魂七星钉。而且,槐柳坡还是出了名了鬼门。”老人低头吸了一口烟,满嘴黄牙如同被切了一刀的白萝卜,狰狞地咧了起来:“你们是季家派来的人吧?当初北家小姐连下葬的本钱也没有,孤零零的,尸体就这么在这儿晾着,可怜哟……”
      舒子画在石庙里兜了数圈,逐个地将棺材都敲打了一遍,走过去在顾桓之手心写道:“不是换了棺木,北家小姐的棺木不在这儿。”一般来说人下葬之后,除非特殊情况,否则棺木都是不会更换的:“那老头是槐翁,是这义庄周遭的槐树吸了死人的怨念而凝成的精怪,槐翁生性十分狡诈,他在跟你扯皮,套你话呢。”舒子画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叹了口气:“可惜它们跟北家小姐不熟,平时没怎么留意,否则就可以直接问它们怎么回事了。不过,这里的棺木,它们说确实在不久前被人动过的。”
      顾桓之:“你说的它们是……?”
      舒子画坦然:“棺材中的死人骨头。”
      顾桓之:“……”
      舒子画:“你问槐翁,北家小姐的棺木去哪儿了,他肯定知道。”

      顾桓之回头。
      槐翁仿佛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似的,低头又吸了口旱烟,云雾缭绕中朝他们一笑:“跟人打听消息,就像是谈生意,总是要付出些什么的。”
      顾桓之挑眉,刚想说什么,舒子画又低头继续在他手心写道:“槐翁既然知道画骨师这事,那就说明他之前一定跟其他画骨师打过交道。槐翁是个瘸子,我猜他定是想让我给他画出他的腿骨。说不定,他还想化人。”舒子画越写越快:“可我们画骨师除非是出自内心讨厌一个人,否则大都会出手接下生意的。”
      言下之意,就是槐翁并不是好东西。
      顾桓之打趣道:“那要是他真心不想说呢?”
      舒子画笑了起来:“那就劳烦顾大爷您把槐柳坡周围的槐树都烧啦。”
      顾桓之半转过身子,不怀好意地朝槐翁望去:“果然人心最是险恶啊……”

      【六】

      苏城季家。
      舒子画的雇主站在书房的窗台前,拿着剪刀,在给一盘海棠剪枝。
      那是个已过而立之年,端方如玉的男人。
      碧玉盆里的海棠花妖娆地绽放着。
      男人放下剪刀,将海棠花摆正,回头朝舒子画笑笑:“抱歉,怠慢舒先生了。”
      舒子画摆摆手,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道:“九爷,北家小姐的棺木并不在苏城义庄。”
      男人低垂着眸,晦涩的目光在眼底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不见。
      “在下堂兄再三逼问之下,槐翁才道出,北家小姐的棺木早已被九爷您在半月前私下接了回去。”舒子画手指在桌上飞快地写划道:“九爷,画骨之事,非随意而可为之。”

      对于北洲苏城季家的这门生意,原本顾桓之是不喜舒子画接的。
      季家乃苏城首富,原本嫡亲一脉香火鼎盛,子孙里头光是公子就有十三位,且没一个是孬种。或为官或为商,季家大老爷早年可谓春风满面。可惜就在三年前,季家一位早年就与苏城北家的小姐订下了娃娃亲的公子就要将人迎娶过门的时候,北家不知在京城犯了什么事,虽然不至于株连九族,但却在一夜间被贬为了平民,财产全部没收,且世代不得为官。这件事当年在苏城闹得很大,季家是有头有脸的大人家,通过京城那边的线人,知道是北家得罪了京城里面的大人物才遭此厄运,当下季大老爷就知道这门亲事是绝不能结的了,要是为了维护名声与北家结了亲,就是公然跟京城里那位大人物叫板,落是落个好名声,到时候只怕连季家也保不住。季大老爷只是苏城首富,自问还没有北洲第一大家顾家那样的势力,所以当机立断地向北家提出了退婚。

      北家一夜落魄,树倒猢狲散,季家公然的退婚,更是令北家老爷气得吐出一口黑血,不久便染上重病卧床不起,在无钱救治下,三个月后撒手人寰。
      又过了两个月,大年三十的夜里,家家户户团员之夜,倾尽了最后一点积蓄的北家小姐买了匹半新不旧的红绸布,连夜裁成了一件嫁衣。
      正月十五,有人闻出北家那间茅屋内传出尸臭,人们推门而入的时候,悬梁而死的北家小姐大半个身子已经爬满了尸虫。
      之后,季家的人开始得一种怪病,争先地在这三年内去世。尤其是季家的男人,原本十三位公子只剩下了两位。
      季淮九就是作为仅存的两个季家男人之一。

      【七】

      季淮九将手按在那幅海棠花画壁上,用手指扣出一片花瓣。
      花瓣下是一个铜环,后面系着极细的银丝。
      他轻轻地往外旋动,墙壁像是拉开的格子柜,咯啦啦地十字交错地分开,露出里面一个两丈宽的储藏室。
      一口朱红色的大棺材静静地躺在里面,棺材四周放着几个熏着松香与祛尸丸的博山炉。
      “当年原本要娶北家小姐为妻的那位季家公子,是我。”
      季淮九擦亮了火折子,将储藏室里头的七盏长明灯次第地点燃。
      “是我对不起北湘。而这次的生意,其实是我家大哥为了大嫂而找的。”季淮九叹息道:“季家近来年子息单薄,女人有怀无出,大嫂已经怀了八个月的身子,上个月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脑门直直地砸在地上,便不动了。”季淮九的眼眶有点红,声音有点嘶哑:“莫家老爷与我们季家有些交情……听说莫家公子的断腿是由舒先生救回去的,所以……”

      “他们要用北家小姐的头骨,你不忍?”舒子画写道:“画骨的唯一条件便是要找到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刻且命格属极阴的人,缺了哪部份,就取哪部分的骨头研磨成粉。这样苛刻的条件,一万人里有也不见有合适的。”
      “所以符合条件之人,生死不忌是么?”季淮九苦笑道:“可我不曾想过会合适的人是北湘。”
      长明灯明明灭灭,季淮九的声音低得几乎微不可闻:“她生前我已经对不起她了,至少她死后……能保她一个尸骨齐全。”
      舒子画道:“听闻北家小姐是含怨而死的,那她骨头可是赤红?”
      季淮九沉默。

      “但凡怨死之人,七日之内又不能入土为安,魂魄皆不得安生,骨头化为赤红,假以时日,必将为妖。”舒子画叹了口气:“入土火焚已不能解,只能以镇魂七星钉锁其魂魄,朱砂铁浆封棺。”
      季淮九紧抿着唇,脸色青白,语气却依旧坚定:“我不想她的尸骨不全。”
      “那你大嫂怎么办呢?她肚子里面的那个,若平安出世,说不定就是季家未来继承人。”
      “……我不知道。”季淮九抹了把脸,晦暗不明地看着他,轻声道:“既然舒先生不肯帮忙与我大哥说这事办不成,那么……”
      滚着银边的宝蓝色长衫下,一截冰冷的刀刃悄悄地从袖管下滑了出来。
      “北湘之前也害过不少人……要说舒先生是她害的,也是有人信的。”季淮九用指腹轻轻擦过刀刃,眉眼间浮现出的温柔神色,就像是对待深爱多年的情人。

      这人……疯了。
      舒子画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心里散乱的千百种念头忽然连成了一条清晰无比的线,他大骂倒霉之余,脚下连连往后退。
      在窗台前沐浴着月光的海棠花妖娆地绽放着,冷艳的绛,像是殷红的瞳,冷冷地注视着屋内的人。
      季淮九反手握着一把锐利的短刀,迷茫的眼中流淌过着执拗的疯狂。
      “……舒先生……”
      刀光逼近。
      ——哐当一声。
      顾桓之面容冷肃地破门而入。

      【八】

      苏城柳槐坡,义庄槐花树下。
      月光流泻如水。
      浓密的花枝映掩下,是一方说不清年代的圆石桌凳。顾桓之把舒子画的随身行囊放在石桌上,轻轻地打开,挑挑拣拣地掀开了三里又三层。
      行囊最下面的一层,薄薄的素锦覆盖下,是几盒银色的水粉和腮红,还有染眉用的黛青丸。
      他盘腿坐着,挑了支极其尖细的画笔,加了些许清水,研磨晕粉,然后把一张轻薄柔软细腻的白皮小心翼翼地摊了开来。
      “我早跟你说了,季家这门生意,不能接。”顾桓之提笔蘸了胭脂,得意地在柔软的白皮上描描画画:“我在世的时候,我家老头子常常叮嘱我说,整个北洲,就只有苏城的季家一家都是疯子,祖上有遗传的杀人病。”

      舒子画正忙着用铲子把槐翁埋入土里,闻言轻哼了一声,手里的活计也没停下。槐翁见黄土已经差不多埋到了自己的脖子,什么哇哇求饶痛哭流涕等方式,统统不管用,惊怒交加之下,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张贱嘴冲对着舒子画就是破口大骂,言辞之恶毒粗鄙,舒子画就觉得之前的画骨师都不救他真是活该。
      自作孽,不可活。
      当舒子画将最后一铲子的黄土撒下时,槐翁的恶毒谩骂早被埋在土里,已听不真切。舒子画想了想,又取出腰间的朱砂瓶,将瓶塞拔开,仔细地在土坑上洒了一层朱砂,再用铲子拍平。如此来来回回好几次,下面的槐翁终于没了声音。

      “季家的男人世代都有杀人病。”在顾桓之细致的勾勒下,白皮上的轮廓聊聊地清晰了起来。
      一张眉目如画的脸,丰神俊秀的美人皮。
      重重花影斑驳了一地的月光。
      “季淮九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洛阳杀手榜上的有名的九爷,他杀过的人比你用坏的笔还要多。”顾桓之尾指勾了一抹胭脂,细致地在那张苍薄的嘴唇上晕抹开来:“季家这些年来死了这么多人,八成是季淮九犯病的时候干得的。”
      顾桓之将美人皮上的眉毛涂了又画,画了又涂,青不知不觉间青乌成一片,惨不忍睹。

      【九】

      “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小子早就归天了。”
      顾桓之还在唠叨着,一旁的舒子画净手回来后,见他还在纠结那两根眉毛,再也看不下去,索性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画笔。
      舒子画把顾桓之拉到月光之下。
      雪白的槐花纷扬而落,夜色妖娆。
      披头散发,半边身子都化为骷髅,青面獠牙狰狞恶鬼的嘴唇微动:“我讨厌这种时候晒月光。”
      那是顾桓之的声音。
      舒子画充耳不闻,只在恶鬼枯瘦的手心上写道:“季淮九打断了你哪根骨头?”
      恶鬼指了指胸膛处那三根碎掉的肋骨。
      舒子画给他画上三根黑色的骨头。
      食指与中指夹起那块摊在石桌上的美人皮,哗啦一下扯起,披在了恶鬼的身上。
      皮肉融合。

      男人的脸在重重花影下看不真切。
      一根极细的画笔蘸了黛青,在他空白的眉骨上描画。
      “不就是两根眉毛么,这么多年,老是画不好。”
      顾桓之面不改色:“这不有堂弟你么。”
      每逢顾桓之认亲戚的时候,准没好事。
      “你想干什么?”
      “还要画多少根骨头,我才可化人?”
      “一根。”舒子画把手伸到他的脖颈后,拨开七尺青丝,那里恰恰有道可怖的伤口,半个后脖都凹陷了去。
      一根骨头,七年寻边天涯海角,竟一无所获。
      “子画,我们来赌一把,这最后一根骨头……”顾桓之微微眯起眼,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我赌在北洲顾家。”
      舒子画神色一动。
      花影婆娑下,顾桓之单手支着下巴,低垂的眼睫在眼圈下方打下浓密阴影,青丝和着月光泻了满身:“我爹手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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