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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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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节。
春节开场的除夕和收尾的上元,总要以特别的方式来彰显人们的郑重其事。除夕方家酒肆也关起门来,家里人围成圈享受年夜饭,谁在水饺里咬出了铜钱谁就红运当头。所以方芸饿得跟三天没吃饭似的时用力一咬,结果差点儿让孔方兄崩坏了牙。小姑在一旁瞎起哄:“哎呀我们芸丫头要有好姻缘啦!”方芸无奈,什么乱七八糟的。
吃过年夜饭,有小孩子开始打炮仗,胖嘟嘟的穿得像个红绣球儿,火柴一划,点燃,撒手就跑,捂住耳朵大叫等爆炸。那会儿天气还冷,方芸穿得太厚,故作阵势地想捋袖子捋不起来,她兴冲冲地跑出去,一起加入守岁活动。
后来半夜的时分,方芸看见一个蓝衣披发的少年从对面玉簟楼走出来,腕上扣着一个明晃晃的金环。方芸蹲在地上玩烟花棒,一边琢磨着大门上的倒“福”似乎应该往右边挪一点点。
绣着梅状暗纹的蓝裳阻挡了视线,方芸抬头,檐下的纸灯映亮少年的脸。两颊略浮着红晕,眸眼却澄明如水。
酒晕无端上玉肌。
方芸承认,袁公子散着一头长发确实是挺好看的,但这不阻碍她继续蹲着挥舞烟花棒,“呀,不穿那晦气颜色啦?盈袖姑娘的女儿红如何啊?”
袁钰也蹲下来,挨在她旁边,拿起一支烟花棒往方芸那支靠去,也点了火玩起来。“这是兰楷的衣服。女儿红肯定比你的梨花白香多了。”
“切。你们一起去玉簟楼听曲?”
“兰楷要在家里过节,只有我一个。”
虽然方芸没听他提起过亲人,但也没有料到他会一个人过除夕,偷偷瞅了他一眼,他正专心摆弄着烟花棒,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看不出悲喜,平淡得很正常,又很反常。
袁钰忽然转过脸来,跟平时一样笑得有几分邪气,“干嘛偷看我,方小娘子?”
方芸没有理他,仰起脖子,视线撞上一片星光灿烂的天幕。“小时候我真的相信有‘年’这种妖兽存在的。我守了好多好多个除夕夜,忍着没放一串又一串的爆竹,可都没见它来过。爹爹就跟我说,因为我吃饺子的时候吃到铜钱所以吉星高照,年是不敢来找我的。可是我也有吃不到铜钱的时候啊,为什么不来呢?”
她转过头看袁钰,星光落满红袄少女眼中的一池秋水,嘶嘶作响的烟花棒熄了。
“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袁钰回望着她,眸中清泓泛起一丝涟漪。
他低低笑了,轻得如烟火飘散时的声音。
“因为你穿着大红色啊。”
方芸记得最后她用准备初一喝的屠苏酒给他猛灌,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玉簟楼里千杯不醉的袁公子就那么醉倒在方家酒肆的方桌上。
回忆结束的时候,方芸坐在戏台下等傀儡戏开幕。
“七长八短九块楼板,五叶芦席一卷,四条麻绳一挽,十二根线串,两个方桌一个镢头”,就搭成一个简易的戏台。
悬空垂下的一方白色的幕布,班社在幕后,锣和梆子的声音已顺着节奏走了起来,灯影投到幕布上,显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形,夸张地抬腿摇手,脑后的长发竟还可以随身子的摆动飘散开来。
“咿~呀~”女旦挥着手里的红缨枪呼啸生风地探向对面面目狰狞的丑角。
二弦琴、板胡、铙等都逐渐加入,戏台上顿时沸腾起来。女旦凌空一翻,幕后“咚”地一声有力地打锣,赢得满堂喝彩。
方芸打算看过这出折子戏便去看花灯。戏台上让人应接不暇的动作没有阻碍方芸姑娘思考签手是如何一人同时操纵每个角色的,还有那个生旦净丑一人唱又得打鼓弹琴的能人是何模样。
四周观众热闹哄哄,争到板凳的坐,嗑瓜子、喝小酒,没板凳的围着站,也有的蹲在高处看。
汴京的大街上早已挂起了五花八门的花灯,有精致的羊皮八角宫灯、蝴蝶灯、红纱灯、二龙戏珠灯、普通的大红纸灯笼……或绢或纱或羊皮的灯面上描金绘彩,山水、花鸟、鱼虫、人物,精细得叫人赞不绝口。
方芸摩拳擦掌,按捺不住欢欣雀跃的心情,拿起手中的灯笼,就要起身。戏看完了,现在先去哪儿呢?
“那边提着灯笼傻笑的姑娘,接下来还有一出戏呢。”熟悉并可恶的嘴脸又出现在方芸眼前。
“你也来看戏?”方芸略带嫌恶地瞟过去。
“那你要失望了,我是刘班主特意请来的琴手。”袁钰抱臂而立,眉眼弯弯微微笑,等待小姑娘赞赏的目光兼表扬。
“哦——怪不得刚才二弦的拍子慢了呢。”方姑娘忙得很,没空和这个更忙的“琴师”闲聊。她用火折子点亮了手里的灯笼,是个小巧玲珑的走马灯。四角雕出四朵缠枝莲花,垂下绛红流苏,烛火燃起热流带动灯中轮轴转动,轴上女骑剪纸便随之而动,影子映在四个细绢灯面上,四位骑马的女将犹如相互争逐。
袁钰似给走马灯的光影照到一般,眸子霎时一亮,“方芸姑娘,自己做的?”
说罢,他伸手便要去摸灯角上的木莲,方芸手里的木杆子往后一摆,走马灯便藏到身后,只给他留下一个灿烂的笑,“羡慕也没用。”
戏台上幕布尚白无影,戏台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黑衫金环的少年身前是着暖橙色袄裙微笑的少女,少女身后是一盏不停奔跑着女骑的走马灯。
少年的目光唯有落在身前的少女的眸眼里。
“你多等一场,我待会和你走。”
方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微微歪过头笑了,鸦雏色长发后的红缎落在肩上。
“好啊。我请你吃元宵。咸的,甜的,肉馅的,芝麻的,花生的,红豆的……”
没来得及表示惊讶并把喜悦偷藏起来,袁钰便被叫唤了。他无奈地冲班主应了两声,又跟提灯的小姑娘说:“你好好欣赏爷的绝世琴技吧。”然后转身走向戏台。
“哎!”看,方小娘子还是叫住他了。
“一定要回来找我,袁公子。”
袁钰没有回头,但是方芸猜得到那小子肯定偷笑偷到脸上了。
忙着拿捏戏腔调整情绪且弹琴弄鼓的班主刘师傅,又分出了一点心思奇怪地打量弹二弦琴的少年。方才还懒懒散散,甚至好几次差点乱了节奏。现在竟然嘴角噙笑,眼神专注地拨弄琴弦。
那个打着走马灯的橙色身影陡然在刘师傅脑中闪过,他自以为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意味深长地扫了少年一眼,继续他繁复得足以使人崩溃人格分裂的任务。
一场又毕。
刘师傅捅捅收拾东西的袁钰,挤眉弄眼的。
“好小子,我还以为你十一那天带过来的老汾酒是去方家偷的,没想到啊,原来是方芸丫头给你送的?”
袁钰收好东西让另一个人准备接替,拎起一个包裹背在身后,回头给班主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刘大叔,酒买不如借,酒借不如偷。酒还是偷的香。没有香喷喷的老酒,你们这群没有家室的大老爷们怎么过年啊。”
刘师傅琢磨着这话儿哪里听过,袁钰已大阔步迈了出去。
依旧台前热闹腾腾。
没什么意外的,袁钰来到刚才方家姑娘的座位前,见到一张像被揉皱的纸的老太的脸。
袁钰走出看客的坐席,望过万火千灯的汴京大街,星河一般绚烂,叫人魄动神摇。
“袁公子。”
不是方芸是玉簟楼弹琵琶的盈袖。前者叫“袁公子”是讽刺和嫌恶,后者是尊敬和仰慕。
“方芸让你来的?”
“嗯。芸姑娘说这御街上有三盏灯是她做的。花灯下有灯谜,公子解了便能知道她在何处。”
袁钰失笑,“我为什么要去找她?”
呵,解灯谜?以方芸姑娘的水准怕还差了他不止一点半点。不过这御街的花灯又亮又多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挑出她那小家子的灯也不容易呢。
盈袖美人抬手掩笑,“她说,你不去找她,第二天就把你醉时说的胡话告诉大家,让市井巷里……看笑话。”
哦呀?
向来厚颜的袁公子不禁挑眉,“好,接受挑战。”
盈袖美人怎么觉得这话恁地诡异。还有袁公子脸上玩味的笑容和见猎心喜的目光。她不由打了个冷颤,兴许晚了风凉。
“那袁公子,盈袖失陪了。”
袁钰豪气地一挥手,大步流星汇入地上那片星海。身影是黑色的云翳,唯有发间金环闪耀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