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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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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一。
街市人群往来,有花枝招展盛装秾艳的妇女,有环佩叮咚娇俏可人的少女,三五成群的垂髫小孩手里抓着红润可爱的冰糖葫芦从人群里穿过,如鱼潜水,行动自如,偶尔撞到提篮的老婆子便会挨一句骂。男人挑着担,一步两步稳稳当当地走着,担子也有节奏地上下晃动。有的抬着轿,模样神气地吆喝,轿中必是富贵之人。
勾栏瓦舍,悠扬的戏腔乘着暖风吹了开来,亦能听见伶女出谷黄莺般婉转清亮的歌声唱着《鹧鸪天》,香气盈盈袭人,一派温软缠绵的气息撩拨着人的心弦。
玉簟楼上听琵琶的蓝衣公子有模有样地打开扇子,斜倚栏杆,抿着玉杯中的女儿红,眼却瞅见对面酒肆的酒招子杆上蹲着一个黑衫的少年,正笑盈盈地往下看去。少年的长发用金环束于脑后,两侧垂下的发辫同风中飘扬的“酒”字一起飘舞着。
酒招下立着一个白衣红褂的少女,远看去眉目清秀,正仰脸盯着那少年,是方家酒肆的女儿,单名芸字。四周的人各自来去,似乎司空见惯了。楼上的公子兴味盎然地看着两人,仿佛在等一出好戏开始。
方芸的脸生得白净,此刻却有些红扑扑的,眼睛里氤氲着濛濛雾气。哟,方家的小娘子哭了?这种事情,等下辈子吧。
“袁公子,你喝了两坛上等山西汾酒,又糟蹋了一坛梨花白,这笔账我们可该算算了吧?”
少年嬉皮笑脸地撑着脑袋,“哎,方小娘子,我只是取了一小葫芦的汾酒,那两坛子似乎是你自己瞄不准我踢碎的呀。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特意在梨花白里给你加点作料,真是不领情呢。”
方芸干笑两声,把一个红通通的事物奋力向他丢去,不是袖里箭,更不是鞭炮,是一只剩下半截的辣椒,“还你!酒钱还来!”
少年一口咬住那半截辣椒,嘴里模糊不清道:“蛮不讲理。”
方芸听的清楚,怒极反笑,“袁公子你下来说。”
少年把辣椒吐了出来,“上面风景好的很。能看到对面玉簟楼的盈袖姑娘在弹琵琶呢。”
半截子辣椒笔直地扑向方芸姑娘的脑门,那辣薰得她眼睛生疼,泪珠子便忽地掉了下来。
“就算你用眼泪作武器,我也不会说‘我最怕女人流眼泪’这样的话。”少年笑了笑,从酒招杆上跳了下去。
方芸想追,却又抹了抹眼睛,气冲冲地喊了一句。
“袁钰!”
黑衫少年的金环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一跃一跃没入人群。
酒招在汴京的春风里舒卷飘扬。招下的少女眼里露出“棋逢敌手”的兴味。
正月十三。
虹桥上走来一个白衣红褂的少女,依旧用红缎松松垮垮挽了个发髻,一只手捧着一个油纸包,露出热气腾腾白白胖胖的包子,一边拿着包子美滋滋地咬着,肉美汁鲜,吃得不亦乐乎。稍微被烫着了,便吐出舌头扇了扇。
然后。
方芸顿了顿脚步。双眼眨了一下。
坐在桥栏上的袁钰跟她打了个招呼。
少女双眼又眨了一下。双瞳清明如渠。
咬一口包子,她视若无睹朝前走去。
衣领被人提住。
方芸回身,袁钰的手仍是揪着她的后领。
“喂,不要随便拉姑娘家的衣服!”方芸瞪了他一眼。
“一次能吃一桶肉包子的生物在我们国家不叫姑娘。”说着,袁钰还特地强调“姑娘”两个字。
方芸甩开他,不耐烦道:“一边儿去,姑娘我要和肉包子们联络感情。”
袁钰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突然夺过方芸手里的油纸包远远地丢进了河里。
“现在你可以和我联络感情了。”
方芸没出息地扶住下巴,把仅剩的包子塞进嘴里,抬手利索地往前挥去。
袁公子略带鄙夷地接住方小娘子的粉拳,“呀,你怎么舍得打我的脸?”
方小娘子唇边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灼亮的清眸里有一丝得意。
袁公子觉得今天的阳光太刺眼,不然怎么有点眩晕的感觉。
然后,他失声叫了一句。倒抽一口凉气。
方芸的绣花鞋毫不客气地踩着袁钰的云纹长靴,还颇为专业地左右碾了几下。她嘲弄似的拍拍手,“脏了姑娘的新鞋!”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方芸姑娘被人扯住,这次是头上的丝缎,被用力一抽,方芸疼得“啊”了一声,往后一摔,直接跌坐在地上。发髻也散了。
方芸看见前面不远几个小孩刚放了一串大红鞭炮,噼里啪啦地炸起来,碎片和浓烟向她飞来。她还能看到几个小孩挤眉弄眼的嚣张模样。黑衫的少年站到她面前,挡住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愣了愣,然后捂住脚腕,别过脸去。
少女明白的。少年明白的。
头顶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方芸正怀疑那声叹息是不是那个厚颜无耻的少年发出的时候,整个人凌空而起,被袁钰扛在肩上。
“喂!”
“肩膀好沉。”
“不愧是肉包子养大的,方~姑~娘~”
“下次我会直接从你的尸体上踩过去!”
“方姑娘,打哪儿去?是乱葬岗还是乱葬岗,还是——乱葬岗?”
“你去死吧!”
“你娘没教你正月里不能讲不吉利的话吗?”
袁钰走近河岸边的小亭里,轻轻把方芸放到长椅上,然后开始脱去方芸的鞋袜。
方芸心里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脚不自觉地乱踢。“你干嘛!?”
袁钰眼疾手快地捉住那双不安分的小脚丫。
冻胶藕粉,如玉之润,如缎之柔。
谁说的来着?
“哟,你的脚是冰块吗?啊,”他故意用兰花指捏起少女的绣花鞋,“都说女人是为了美不要命的奇怪生物,果然没错。”他低头看了看那水红色的鞋面,用白色丝线绣着一枝桃花,含苞欲放的,也有绽放得烂漫非常的。
方芸看着他诡异的眼神动作,左脚抽出来踹了他的肩膀。“我要冷死了!”
虽然今年春节是个暖春,但并不意味着便会暖和得和像四月天一样。亭柱上的大红春联已经剥落了一角,在料峭的春风里呼啦呼啦打着卷儿。上面的对联写的是……嗯,他们看不见。
黑衫的俊秀少年把手里的红色绣鞋丢在地上,扬起一个恶劣的笑容,一见就想把巴掌抽过去的那种。“扭伤脚的人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方芸想扶额,扭伤被发现的事情已确认无疑。她嘴硬:“我没蹦也没跳!”
袁钰笑而不语,突然握住方芸的右脚踝另一只手迅速一扭。
方家酒肆小女儿的惨叫声冲天而起。可惜冲不破汴京市井的喧嚣热闹。
少女的眼角闪着星点的泪光。
哟,方家小姑娘哭了?而且是,“又”?
沾衣不湿是杏花雨。时候尚早,未入花期。唯有柳丝袅娜,拍卷入亭。翠色点点,扬起,飘落。
袁钰起身,又微微俯下身看她,“诊金便抵了酒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