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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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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创造的第一个人是个老头儿。
念头的开端很简单。我们的主人公路过一堆拆迁剩下的破砖烂瓦,出于文艺青年的敏感,脑海中浮起那条小巷从前的古老繁华。他希望有个什么人冒出来,把这座城市的历史给他说说。
这个人最好是一位老者。如果我们的主人公的祖父活到了现在,就有老者年龄那么大。同时,老人家应该出身本地,这样才能和这座城市拥有同样的记忆,休戚与共。他本人是个外来者,对城市历史只了解一星半点;然而他相信文字本身自有其力量。他开始写。
写作完成后第二天,他走过巷口一棵老槐树,听见有人招呼他:
“嘿,嘿,小伙子!”
老头儿满头白发,和他构想的一模一样。脸上的皱纹、身上褪色的褂子,都和他构想的一模一样。老头儿的口音就是本地人的口音,千真万确。“您好?”他拘谨地回答道。
“您刚才一直在发呆,要不是我提个醒,小心撞树……”
“哎……哎。”他说。老头儿把玩着两个核桃,对他点头微笑。
他在巷子里闲逛,老头儿在他身边踱着步子,絮絮叨叨地告诉他,旧年这是哪家贵人的大院,解放后分给了哪位首长;屋檐上原本挂着个铃铛,被野猫打碎了;再过两个月槐花就开了,以前挺多人摘来烙饼,现在树上喷了农药不敢做了……老头儿如数家珍,他默默地听,时不时应一声“诶?”或者“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出生不久的老头儿说,“我在这儿呆了七十几年啦……不过身子骨硬朗,总觉得自己年轻。”
他们兜了一圈,在街边互相告别。老头儿慢慢地走到路口,在墙角拐了个弯消失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的主人公常常会想起这个比他去世的祖父还要老的人。他还会想起他那一阶段创造的其他人,不过这个老头儿想得最多。所有人都是路人,都和他亲亲热热地说过一会子话,每人一次。他们当然不是真人,不过谁也分不出来。
按理说我们的主人公在写作方面已经取得了一些成功:他写人像个肖像画家;但是,慢慢地他不满足于这种水平了。他仿佛能看见稿纸上的字像豆子一样一颗一颗跳出来,在街上变成人形,然后化作一缕青烟。过了一阵子,他认为:这种结果的症结在他自己——他不能够像上瘾一样一直写着同一个人,兴趣在塑造出某种性格后就流失了。肖像画不是好故事,他依然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在程序和软件即将再次淹没他时,出现了一丝转机。有一天,我们的主人公站在超市里,有人从他旁边挤过。他耳边掠过一缕黑发,身旁留下一股柔软的香气。这时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天气让他的胸口开始变热,而且很快让他热得无以复加。
他琢磨了一天,精心地编写出一个多嘴的中年妇女,她跟那个他擦身而过的姑娘是邻居,告诉他姑娘就在他办公楼的上两层当白领,只用兰花香调香水,中午爱吃莴笋盖饭,已经和相处多年的男朋友订了婚。向多个真人核实后,他发现信息准确无误。“您一点儿希望也没有。”那妇女凑过去,用一种怜悯的语调低低地说。
“我并不认识她,也不会去认识她……”他答道。
在这个夏天,他重新找到了写作目标。他得到了她的名字——两个在他看来优美得无以复加的字。他们俩经常在电梯口、在楼下的超市里碰到,虽然那姑娘从没正眼瞧过他,不过他总是默默注视着她和她同事的来往,注意到她总是快快活活、满面笑容。他又买了一大叠稿纸,带回家,恭恭敬敬地摆在桌子上。
他们该怎么遇见呢?他脑海里闪过读过的成百上千篇小说中的开头,但是安放在那个姑娘身上似乎都索然无味。他闭上眼睛,想像他们只隔咫尺,他希望她怎么看见他呢?在她眼中,他又是什么样子的?开完了头就要继续,他们遇见了,做了些什么?会做些什么?他不得不告诉她,自己是一个乏味的程序员,仅有的朋友都是沉浸于实验室的宅男;而她必然一笑置之。渐渐地——两个月后,或三个月?当她看他的时候,眼睛开始闪光,脸颊上有了红晕;他大胆而笨拙地靠近她,她在急促地呼吸,又仿佛没有……
没人对她和那真正的姑娘过于相似的相貌起过疑心。我们的主人公为她安排了一份离办公楼远远的工作,那里的人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她,好像她呆在那里已经好几年了。她还租了一套小房子,每个周末和他约会。他和真正的姑娘碰面变少了,只有一次他听到姑娘和超市收银员对骂。他不禁感到奇怪,因为姑娘为人素来和颜悦色,从未和别人吵过架。
只要有时间,他就会在心里拟定故事的走向和主要情节。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必往里添了,对情节需要进行精确的控制。有一次,他做了一个实验,想看看如果把文章放到一边不理,她会怎么样。
她还是一直又温柔又可爱,对待他的态度始终如一。他们之间的交往老老实实、小心翼翼,没有出任何差错。他的工作也顺利非常,一直到他接待新一个客户。
那是个女客户,打从一开始就主导了所有的会谈,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星期六,他头一次没有去约会,而是置身办公室加班。如此两星期后,她生气了。
“女的?漂亮?你很关心她?”
“不是的,只是工作……”他试图解释。她美丽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里射出凌厉的光:
“你倒是跟我说说,以前哪天的工作让你这么的……”
“你要理解我……”
她扭身走了。
等到他把所有棘手的事情弄妥,才听说她正被工作同事殷勤追求。据说她的态度一直淡淡的,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去找她,她其他的同事说她已经出门了,和谁?不用说。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翻出稿纸最末一页,上面和他做实验时一样一片空白。实验是进行不下去了。他把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无巨细填在纸上,又构思着怎么写才能让她息怒。写到他们俩小吵一架的日期时,他迟疑了一下,把时间提前了一个月。在他笔下,他们已经在一个星期前和好了。
第二天正好又是周末。她一脸平静地赴约,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似的。他试着挑起话题。“这事上周不是已经完了吗?”她一脸惊诧,“你赔罪,我说我原谅了你啦,你忘了?”
他打着哈哈,脸上露出藏也藏不住的笑容。
在接下来的情节里,他再度美化了她的品格。他虚拟了她的身世,描述她面对不幸如何坚强应对;现在她长大了,聪慧、善良,遇上了一个爱人……那些文字概括而言也就以上两句,但是读起来非常动人。他甚至越来越崇拜她,每次添加新的情节都小心地不损害她的性情。他们的感情与日俱增。
一个人能有多满足,我们的主人公就有多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