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外人》贝柚

3、三

　　一天约会时，她突然像孩子一样叫起来：“你有白头发啦！”

　　近半年来，他确实感觉到愈来愈疲劳，这种疲劳并非来自□□、而是来源于心灵，就像原本的精气神被人挖去了一大块。他早睡晚起，依然生出了黑眼圈，手足冰冷，没有食欲。

　　他去看医生，在挂号处意外地看见了那个真正的姑娘，以及一个搀扶着她的女人，看上去像姑娘的母亲。姑娘的眼神空洞，脸上似笑非笑。“精神科。”他听见那位衰老的母亲说。

　　他冲出医院，四方打听。邻居透露说，和外表不同，那姑娘从小就顽劣异常，偷鸡摸狗无所不干。长大了，她的兴趣似乎转向让身边所有的人痛苦不堪，而她以此为乐。突然她不知怎的，一夜间精神崩溃，家人不敢把她放在医院，只好在家调养，时不时去诊断一回。他问姑娘发作的时间，回家翻稿纸后发现，正在那个日子，他的那个她在他的帮助下度过了她人生中最大的难关之一。这个情节是他特意加上的，目的是进一步深化两个人之间的联系。

　　看来，他误打误撞地修正了她的性格，使她不至于沦落至那个真正的姑娘一样？

　　有什么事还是不对头，但他明智地不去理会，而是再次雕琢起她来。她一直是个好姑娘？认识他以后是。以前呢？她迷茫过吗？是否做出过错误的选择？他替她作出了回答。她曾经在分岔路口前犹豫过，徘徊过，然而最终走上了最正确、最宽广的路。她在路口的经历让她学会了体谅和怜悯。在他笔下，她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富有人性的光辉，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可爱。

　　同时他自己越来越憔悴，连老板都建议他用年假放松一下。他带着她去度假，随身不忘带上稿纸；回来后，令别人惊讶的是，他变得更加疲乏无力。

　　某个晚上，他躺在床上，想研究一下自己的身体情况；猛然间，他发现了之前打探那个真正的姑娘时，那点“不对头”的东西是什么。

　　第一次，认识姑娘的人对他说，她从小一直品学兼优，爱护家庭，人人都喜欢她；第二次，她变成了天生的坏孩子，长大后是个让人害怕的疯女人。两个答案截然不同，这是他把姑娘写出来后发生的。姑娘那个克隆的姐妹越来越光彩照人的同时，她自己越来越阴暗。一直。一直。

　　而现在，他已经把她写成了自己的理想，一个心目中完美的存在。并不是圣洁无瑕，然而现在这样就已经够完美了。他开始发抖。

　　当夜，他梦见了那个画家，坐在自己画里的一块岩石上，用忧伤的眼神望着他。和网上的照片相比，画家显得苍老枯干，双手支在瘦骨嶙峋的面颊上。画布上的风景原本正当五六月，现在却已经变成了晚秋，树叶发黄变脆，跌落在画家肮脏的球鞋上。整幅画看上去沉甸甸地压着他，他仿佛就要不支倒地了。

　　“您不出来吗？”我们的主人公在梦中问道。

　　画家摇了摇头，将一只手从画布上伸了出来。画面顿时开始抖动，地上一丛绿草迅速变白破碎，化作粉末。画家把手抽回去（画布上没有留下一个窟窿），画面的波动停止了。画家脸上浮现一个悲伤的笑容，和我们的主人公揽镜自照时看到的模样居然十分相像。他醒来时浑身冷汗。

　　那天下午，他谨慎地走到真正的姑娘家门口，向坐在门前树荫下的人打听她。人们一脸冷漠地盯着他看。

　　“你又是哪个团来的？”一个吞云吐雾的家伙取下嘴里的烟，问道。我们的主人公一脸迷茫，问话的人龇出牙笑了。

　　“她已经给买走啦。”他懒洋洋地说，“自打她小时候样子长到怪得可以拿去卖开始，一个接一个的马戏团都抢着要她。她是个珍稀商品。差不多过了一两年，他们就会被她折腾得够呛，然后把她扔掉；她就跑回来，再一次给卖出去。这倒也不错：她的模样儿太恶心，还喜欢咬人，看守她的人只能这么攒点钱，没准什么时候就把她彻底处理掉。”

　　最近天气太湿，马戏团不能演出，搭了个临时棚屋展览团里无精打采的动物。下一个周末，他找了个借口不去和她约会，前往棚屋，买了票入场。那真正的姑娘被安排在屋子最里面，观看的人寥寥无几。他走过去。她在笼子里蹲着，全身呈黄黑色；她的脸像一堆肉瘤，眼睛像□□的眼睛；四肢以一种奇怪的角度翻折过来支在地上，肚子朝上。她爪子一样的手脚抓住笼子摇晃，铁栏杆咔咔作响。出于某种野兽的本能，看见他后，那本该是姑娘的生物仿佛认出他来，晃动得更加猛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我们的主人公逃走了。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稿纸上填补新的情节，再找到她，欺骗她说他要出差；因为有情节安排，她理所当然地相信了，体贴地帮他收拾行装，劝他身体不好不要勉强，又送他到车站。

　　一俟她离开，他就带着行李打道回府。路上他感到，自己的虚弱正在以几何级数增加。只要他继续写下去，他就活不了多长了。所有的心血被他用来浇灌那株非人间的花，而他已经坚持不了多久。没有养料，那花便会枯萎，那么打造花朵的模子会恢复原状吗？抑或永远回不去当初的模样？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大概他可以把他写出来的东西还给那个真正的姑娘，只需要一点技巧。他自信有能力操控情节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他抢走了那真正的姑娘的工作、家庭乃至一切，现在是时候把这些都归还她了——理所应当，然而他无法下定决心。他的脑子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然而他的心却命令他：想都别想，维持现状。

　　天已经暗了下来，他拖着箱子走进楼道。灯亮了，他看见自己曾经造出来打探消息的那个中年妇女站在墙边，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她满脸谴责地看着他。

　　“您还说您不会去认识那姑娘？您都把她给认识了一半，就像把她劈开来……”

　　他摇摇晃晃地绕过那妇女，掏出钥匙开门。转身关门时他下意识地向后看去，妇女已经不见了。

　　他几乎已经看到了那个确凿无疑的未来。如果把她留在这里，那个真正的姑娘迟早会化为尘土。不知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会一命呜呼，她也就不复存在——但是之前她至少都会和他在一起。第二种选择是把她送回去——但是他的一部分生命力无疑已经耗散在她身上，真这么做的话，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不得而知，或许只能浑浑噩噩地度过一辈子。无论什么选择都让人痛苦万分。

　　他本应该浅尝辄止，小小消遣一番后就把这事抛至脑后，但已经太晚了。他的床脚曾经摆着一盆花。他想起了一个老头儿，以及一群别的人。

　　有多少个梦想写作的人走过这一遭？

　　他在屋里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用力拉扯着头发，一会儿拿起笔，一会儿放下笔拿起写好的稿子，又放下……最后，他把手里的东西都扔掉，扑倒在撒满稿纸的床上，蜷缩起身子，抽搐、呜咽……然后一动不动。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