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霓望》咸**澈

34、第十一章 玲珑心细得恩慈（2）

　　“四小姐。四小姐……”周府的下人芸妈推了推沙发上歪头睡着的雅妮，她膝盖上斜斜扣着一本书，她动了动，那本书便滑了下去，芸妈慌忙俯身去捡。雅妮才睁开眼来，脸色难掩疲惫，坐起身，勉力笑了笑，“刚刚还在看菜谱呢，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又问：“芸妈，是不是大妈又有什么吩咐？”

　　她的拖鞋在沙发前歪放着，她倦意未消，惺惺松松的，拿脚拨弄了一下，竟是没够到。芸妈叹了一声：“大太太的心思，小姐看得明白就好。也省着心里太憋屈，委屈了自己。”她一面说着，一面俯身帮她把拖鞋穿上，“这些天，小姐做的这些，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都替你抱不平。可我们也就只能把这点心思放在心里了，大太太是家主母，这家里的事情向来是除了周爷容不得别人说二话的。小姐就看在她是你长辈的份儿上，多担待点吧。”

　　雅妮轻笑，站起来，芸妈给她理了理衣裳，宽慰道：“好在这家里，老爷还是向着小姐的。只要老爷向着小姐，大太太也不敢做得太过了。”雅妮“哧”一声笑了，“芸妈也是向着我的！”芸妈已是四十出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简单地盘了一个髻，她脸盘较小，脸上也没什么明显的皱纹，使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芸妈听她这样说，正抚着她衣服褶皱的手顿了顿，温和笑起来，笑瞋了她一眼，“小姐知道就好。”

　　雅妮理了理头发，走到梳妆台前拿镜子照了照，有些不满意，便把发卡拆了，问：“大妈找我有什么事情？”芸妈笑着走上来，帮她把捆着卷发的发圈取下来，拢了拢，取了梳子，一面轻柔地梳着，一面说：“二小姐回来了，她和余姑爷正闹脾气，说是余姑爷最近总是推说应酬，不怎么回家了。二小姐怀疑他外面有人了。”雅妮问：“叫我过去做什么？我又帮不了什么忙。”芸妈说：“我也不清楚。小姐先去看看再说。”

　　芸妈满意地看了看雅妮梳好的头发，笑着看看她，又看看镜子，啧啧道：“小姐这头发既时髦又好看。”雅妮粲笑道：“花了戚家大少爷好几块钱呢，可心疼死他了。”芸妈轻嗔道：“小姐就爱说笑，杰少爷给小姐花钱哪能心疼的，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雅妮一时高兴，禁不住连声音也高了，她叫着说：“你不知道，人家让他付钱的时候，他那眉头皱得可紧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做了个皱眉的表情，手上还忍不住比划了两下。芸妈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含嗔道：“那也是逗你的。”雅妮也是“呵呵”一笑。

　　周家本来是公馆，雅妮的房间在楼上的套间，她出得门来，便听见大厅里的吵闹声，脚步一滞，回望了芸妈一眼。芸妈也是担心，跟在她后头，敛眉不语。雅妮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细听，捉摸着二小姐周雅娴的心思。

　　自从那天以后，周爷就让她搬到了周公馆来住。她来了才知道，原来这里跟戚府全然是两样。大太太在她来的第一天，便给她难堪。大太太早知道周爷是要趁着自己六十大寿的时候，认回自己流落在外的私生女，便跟周爷拧着劲，死活没在宴会上出现。雅妮到周公馆的那一天，周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到了，按理给她敬茶，她竟是说烫，一口喷到了雅妮身上。雅妮那时候觉得既委屈又羞辱，她知道自己在周家身份尴尬，那喷在头上的一口茶水，她也不擦，竟然生生忍了下来。

　　仲杰当时也在场，握了拳要上来替雅妮抱不平，却被五爷在一旁按住了，低声劝道：“你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她迟早是要过这关的。”

　　雅妮后来才知道真正的刁难才开始。让她递报纸，大太太可以抱怨“报纸的墨渍还没干，也不知道先熨一熨”；让她泡茶，大太太可以抱怨太烫了；让她呆在家里，大太太可以抱怨她无所事事，周爷在拿钱白养活她……总之，大太太是怎么看她都不顺眼的。

　　雅妮倒也看得开，开始还觉得委屈，渐渐就习惯了乖巧顺从，知道只有这样，这家里才能和和气气的。她偶尔还会向下人打听家里人的喜好，在上面花点心思来讨大家的欢心。她也因此常常下下厨房，上上厅堂，做一个好样子。不开心的时候，也会想到自己在这中间得到了什么，渐渐心态就平稳了。

　　周爷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三都在军队里，虽然还只是尉官级别的军官，行事却是极有派头，偶尔抽抽大烟，玩玩女人，俨然是纨绔子弟的样子。那日寿宴，俩人像是约好似的，都是快到散席的时候才露面，说起话来倒也有几分样子，正正经经说是军中事务繁忙，来迟了。眼下局势，内乱未平，周爷又本来对他们不上心，这样的由头，他也半信半疑，不做计较。因着这两人不常住家里，雅妮倒也没见过几面，自然对他们的尖酸刻薄没有领教多少，这让雅妮微微有点庆幸。可这家里，还有个二小姐也是不喜欢她的。二小姐周雅娴虽然嫁给了余绍景，却仍是忍不住时常往娘家跑。这里里外外，窃窃私语了多少回，慢慢还是见怪不怪了。

　　“赶快让她下来呀！她既然是我的四妹，就该帮姐姐这个忙！哪能让那小狐狸精钻了空子？！”周雅娴坐在沙发上，额发已经微微凌乱，披肩滑下来，她也不管，只一径激动地叫着，“去叫了没有啊？！”

　　“别嚷嚷了，已经让芸妈去叫了。”周家大太太早已不耐烦，坐在另一头，懒洋洋应了声。

　　“妈！”周雅娴没想到她母亲会是这样的态度，一脸诧异，忍不住叫道，“我好歹是你亲女儿，你不能不管吧。他余绍景在外边儿养个小狐狸精，你让我这以后怎么顺得下这口气啊？！”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沉不住气的东西！”大太太忍不住斥道，“你爸爸好歹是舵爷，总商会那么多事情也没让他乱成你这样，没影儿的事情，你就闹得天翻地覆的，你要让这周家上上下下都看你笑话，是不是？！”

　　周雅娴脸上一白，身子被惊得抖瑟了一下，软了劲头，小心嗫嚅道：“妈，您不能让我这么委屈啊。”

　　大太太抬眼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平静说：“哪里听来的事情？全是你猜的？”

　　周雅娴说：“有人看见他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大太太问：“那跟老四有什么关系？”周雅娴顿了顿，拿捏着说：“我听说，那女孩好像跟她认识，保不齐是她的朋友。”大太太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淡然道：“等她下来再说。”

　　雅妮在楼梯上听得一清二楚，心里翻来覆去想着会是谁呢，又或许是她这二姐捕风捉影，犯了疑心了。她想了想，还是走下来，周雅娴看见她，登时换了张脸，亲亲热热地唤了声：“四妹，快过来！”

　　雅妮含笑唤了声：“二姐。大妈。”规规矩矩走上来，周雅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到二姐身边来坐。”雅妮听话地坐到她身边。周雅娴和和气气地说：“四妹，二姐想问你点儿事儿，你可要老实跟二姐说，知道吗？”雅妮心里别扭了一下，面上却依然柔顺地应了一声。

　　周雅娴按捺着问：“你有没有什么朋友是认识你二姐夫的？”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是说，女性的朋友。”雅妮皱眉认真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只好歉然地扯了扯嘴角，摇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周雅娴不信，看了看大太太，心头一急，一把抓住她的手，“四妹，你要是真认识她，可不能藏着掖着。将来要是让我发现了……”她突然掐住了话，眼尾一挑，眼里精光攒射，针一样地扎在雅妮的身上，雅妮被她看得一激灵，顿感不妙，也按捺着不显露半分。周雅娴轻哼了一声，拉长了声音，悠悠续道：“要是让我发现了，我一定饶不了你！”她话音未落，已经在雅妮额头上狠狠推了一记。

　　雅妮额上吃疼，她也不恼，只是笑着揉了揉，说：“二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有必要藏着掖着吗？再说了，这么平白无故地护着一个人，我也没什么好处呀。”周雅娴白了她一眼，倒也信了，“谅你也不敢。”

　　“好了好了！”大太太面色清冷地淡淡开口，有些不快地扫了雅妮一眼，“我看这事情就这么算了。等绍景来，我再好好问他。我谅他也不敢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也不想想，她就算是勾了余绍景的魂儿了，她也只是个进不了门的外室，你也永远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可不行！”周雅娴明显不乐意，撅了撅嘴，说：“这将来要是也蹦出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来叫我‘大妈’，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雅妮听这话，就感觉周雅娴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心里霎时又气又急，却见大太太脸上也是渐起愠色，目光凌厉地盯视着周雅娴，她咬了咬牙，斥道：“周雅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居然这样说自己的妈！妈的脸是丢尽了！妈的脸早在二十年前就丢尽了！她穆青蓉有什么能耐，没名没分，也让你爸想了二十年！我现在还要替她教养她的女儿！可这有什么办法？！他的心不在我身上，难道我就该整天哭哭啼啼地求他吗？你是我生的女儿，为什么一点都不像我？！你就这点儿能耐？听了点苗苗，就方寸大乱了？”

　　周雅娴被大太太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半晌说不出话，又忍不住瞥了瞥雅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哼哼地躺倒沙发上。这俩母女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雅妮心里早感觉气愤不过，却只是压在心头，仿若未闻。母女俩都安静下来，脸色难看地各据一方，雅妮坐在那里不出声，早已忍不住，一再地命令自己要沉住气，终是勉力一笑，站起身，礼貌地说：“二姐、大妈，要是没什么事，我先上去了。”

　　那母女俩心里都憋着气，雅妮这会儿出声，都不想理她，大太太倒还守着几分长辈的礼节，只是向她扬了扬手，示意她可以离开，并不说话。雅妮乐得清静，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往楼上走。

　　雅妮回到房间，躺到床上。她心里怎样也无法平静下来，那母女俩的话都像刺一样扎在心头，她鼻头一酸，竟然流出泪来。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本来有看书的打算，可是尽管捧着书，她也无法静心。就这样一躺，就躺到了傍晚。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就听见有人在耳边叹了一声，然后略显无奈却又声音低沉地说：“怎么这会儿了还在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