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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十一章 玲珑心细得恩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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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聚的目光将雅妮钉在原地,她望了望仲杰,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感到无措,感到不安。周爷突然向旁边的侍者耳语了几句,然后慈爱地望着雅妮,含笑说:“你知道吗?‘周雅妮’这个名字,是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亲自取的。”
雅妮呆愕地望着他,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灯火那样遥远,身遭的一切都像是无声的电影,将时间拉长,她心里空茫一片,脸上更是懵然。她讷讷望向仲杰,他的嘴唇一张一翕,仿佛在说:还不快叫声“爸爸”?她却听不见他发出的声音,掌声渐起,她恍惚地眨了眨眼,才恢复了听觉,心里百味杂陈,不知是惊是喜。余绍景不知什么时候走上来,打趣说:“我这‘四妹’是怎么了?被吓傻了?”
“绍景,你说什么傻话呢?”一个年轻女子拉长了声音懒洋洋说,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身上针织的小坎肩,袅娜走上来,挽住了余绍景的手臂,接着说:“‘四妹’这哪是吓傻了。这分明就是惊喜过了头,缓不过来。爸爸给的福分,又不是什么惊吓。”话音未落,她禁不住扫了雅妮一眼,便昂着头,别开脸,不再看。
“四妹,赶紧叫‘爸爸’吧,大家可早就盼着这一天呢。”余绍景朝雅妮飞了个媚眼,“周家有个‘四小姐’在上海,哪个不晓得?趁早认祖归宗,别让‘四小姐’的位置再空着了。眼下又正好是岳父大人的六十大寿,更是喜上加喜。让我们大家也跟着沾沾喜气,大家说,是不是?”那两旁的宾客,也连声附和,忙不迭地撺掇:“是啊。没想到,周爷还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既然是女儿,哪有流落在外的道理,周小姐还是赶紧叫一声‘爸爸’,认回自己的父亲吧。”
雅妮看看仲杰,看看余绍景,一声“爸爸”却滚在喉间,迟迟叫不出来,她在心里别扭着,怎样都觉得这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却又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她无措地立在那里,周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穿着白色的绸褂,身体瘦长,两脚略呈八字,四平八稳立在那里,眼尾深刻,目光凌厉中分明软了势头,多了分慈柔。雅妮手心里沁出了汗,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迎视着他的目光。周爷的嘴角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勾起,笑意温和,连那身上自然散发出的凌人气势也化去了几分。雅妮喉头发紧,却见方才出去的侍者走了回来,恭恭敬敬把一个盒子打开来,奉到周爷的面前。
雅妮心头“咯噔”一下,那盒子里的东西竟是自己失落了的玉牌,这一惊,竟将方才的忐忑化去了半分,翻心想到前面的种种,今天的这一幕,怕是仲杰和周爷约好的。她将信将疑,周爷已把那玉牌拿出来,捏着那红绳的一头,将玉牌悬在空中,亮给在场的宾客看,他以一个慈父的口吻对雅妮说:“这是那年保路运动,我匆匆离开上海的时候,塞给你母亲的东西。那年时局动荡,没能将你母亲接过来,我一直觉得亏待了她。后来时局平靖下来的时候,我派人到上海去接你母亲,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现在看到你,我这心里也宽慰不少。当年我走的时候,你才一个多月,还是个奶娃娃。没想到,现在都出落成一个标致的美人儿了。”他说着,示意她上前来,她下意识走上去,周爷要帮她把玉牌戴上,她配合着埋下头。那玉牌顺着脖颈滑下来,一溜的凉意,她禁不住抖瑟了一下,捏住那块玉牌,仰头看着他。
侍者端了茶上来,又有人放了一把椅子在周爷身后,周爷就座,敛容正色说:“既然是我的女儿,血脉割不断。对于你来说,或许来得有点突然了,但事实如此,由不得你不认。跪下吧。”雅妮一怔,偏头去看仲杰,仲杰含笑对她使了个眼色,她抿了抿唇,听话地跪了下去。侍者将茶送到她眼前,她忙端了,犹豫了一瞬,将心一横,将茶送到周爷的面前,嗫嚅道:“爸爸,请用茶。”她心里有一丝慌乱,抿了抿唇,一下子把头埋了下去。
周爷接了茶碗,含笑满意地点了点头,嘬饮了一口,便交到了侍者手里,淡然道:“起来吧。”雅妮起身,依旧垂低了头,周爷起身捉住她的手肘,微微使力,让她面对满堂宾客,拱手朗声道:“周某今天六十大寿,又是认回四女之时,喜上加喜。在场诸位,今日一定要骋怀畅饮,不醉不归!”登时满堂掌声附和,宾客纷纷入席。
见仲杰在一旁和旁人说话,雅妮心想周爷恐怕还有安排,不敢贸然走开,只好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分外别扭。正想着,周爷便上来捉住了她的手肘,笑着领她往人群中间走,“三爷、五爷,你都认识了。还有很多人,你恐怕还不认识,我带你认识认识。”雅妮只得乖巧地“嗯”了一声,故作从容地应对着。
雅妮与周爷一番招呼下来,身上已经出了汗,很是不舒服,她却又忍着不说,依旧从从容容的样子。周爷带她走向主宾席,正是三爷、五爷和戚仲杰等人围坐的一桌。三爷见他们走上来,禁不住拿手中的一把折扇敲了敲桌面,站起来,大声笑道:“老大,你已经够周到了!这招呼客人的事情,还有下头的人去做,你忙啥子?!你再不坐过来,我们这一桌子人都要饿死了。”
周爷走上来,桌前的人都自发站了起来,他满脸喜色,闻言只是嗔怪道:“老三,就属你没个正经!雅妮这以后,还指望着这些叔叔伯伯的照应呢。能不带她认识认识?”三爷笑着说:“这以后嘛,可以慢慢来,有的是时间。饭还是要趁热吃才好,冷汤冷饭的,哪个受得了嘛?”又抬手招呼他落座,“老大,赶紧坐。你不坐,大家都吃不成。”
五爷也在旁边笑着说:“老三说的有道理。大哥是今天的寿星,寿星高坐,受了大家的祝贺,咱们才好动筷子。我看这样,咱们都把酒杯举起来,一起来祝大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拿起杯子,向满堂宾客高声道:“来,大家一起举杯!”
一时间,那下方的宾客都齐刷刷站了起来,拿起了身前的酒杯,雅妮站在周爷的旁边,犹豫了一下,拿起身前的酒杯,只听五爷叫了声:“祝周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家齐声附和,雅妮却顿了一拍,待大家都纷纷落座,她才讪讪地向周爷扬了扬手里的酒杯,含蓄道:“爸爸,生日快乐!愿您福寿康宁,五世其昌!”说着,她勉强喝下了那杯酒。“五世其昌?”周爷眉头一挑,不由笑瞥了仲杰一眼,雅妮才惊觉用词不妥,红了红脸,周爷说:“这就要靠你们了。”他的语调意味深长,雅妮偷觑了仲杰一眼,摸了摸发热的脸,将酒杯放回了桌上。
周爷又与宾客客气了几句,才坐下来,其他人也相继落座。雅妮看着周爷旁边的位子,别扭了一下,才坐下去。她坐在旁边,感到诚惶诚恐,怎样也不自在。三爷忍不住调笑道:“雅妮今天有点扭扭捏捏的,跟平常不一样,是不是因为坐在旁边的不是我们家仲杰啊?”雅妮没想到三爷会这样说,转念又想到他平日里习惯了不正经,禁不住咬唇轻嗔道:“三爷,您饶了我吧。”她起身斟了一杯酒,笑着举杯说:“我先敬三爷薄酒一杯,聊表谢意。”言罢,利落地将酒一饮而尽。
三爷咧嘴朗笑,正要出手止住她,却被她的举动弄得一怔,“丫头,我这厢还没答应,你谢什么?”雅妮却是调皮地亮了亮杯底,“三爷,酒我已经喝了,你不答应不行了。”三爷“扑哧”一笑,拍了拍光头,连声说:“这丫头厉害啊!”他止不住笑,冲周爷道:“有大哥当年的风范。”
雅妮这一番下来,心头渐渐松了下来,席上也放开了几分,自然谈笑起来。她本来不会喝酒,在三合场时是初次,后来偷偷尝试了几回,渐渐觉得受得住,眼下席上也不觉喝了两杯。他们这一桌,多是有分寸的长辈,从来不劝酒。偶尔劝两杯,也是因人而异。雅妮就这样,也是渐渐红了脸,仲杰在对面望着她,忍不住皱眉,“雅妮,你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雅妮下意识点了点头,掩了掩嘴,有些想吐。仲杰见她脸色不对,已经噌一下地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上来,周爷这才看出雅妮不对劲,慌忙对仲杰说:“她这是要吐,快把她带出去。”
仲杰蹙眉,慌忙扶住了她,将她带到室外。临到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将仲杰一推,冲了出来,扶着一棵树就吐了起来。饭店的侍者追出来,端了水给她,“周小姐,漱漱口吧。”她苦着脸,勉强漱了漱口,仍是扶着树,因着侍者要打扫,她又直起身子,想要让开。她动了动,两腿却是软得厉害,晃了晃,怎样也站不稳。仲杰快步上来托住了她,叹了一声:“你当心点。”
雅妮感到难过,脑子发沉,迷迷糊糊地睇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声,便推开他,摇摇晃晃地往一边走去。仲杰不知她要做什么,赶紧跟在后头,她走到了饭店一侧的花园,她踉踉跄跄,又要摔倒。仲杰心一紧,跨上去,从后面抱住了她,“别走了。我们回去吧。周爷他们还等着呢。”雅妮推了推他,仲杰不让她挣脱,雅妮醉眼婆娑,身子软哝哝的,挣不开他,不由嘟哝了嘴,意态含娇,嗔道:“我不要回去!”
“好好好!不回去!”仲杰知道她这是借酒撒娇,只好顺着她,柔声说:“那我们在这里吹会儿风,就回去。”
雅妮又道:“我不回去。你们都说他是我的‘爸爸’,可是,我觉得不像呢。不像呢!”仲杰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雅妮,你是‘周雅妮’,又有周爷的信物,你不是他的女儿,是谁的女儿呢?”雅妮好像也被问住了,皱眉想着,孩子样地喃喃道:“对啊,我不是他的女儿,又是谁的女儿呢?”
雅妮安静下来,仲杰抱着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她突然孩子气地傻笑起来,偏头来看他,“我终于找到自己的爸爸了,我是不是该高兴?”仲杰说:“当然。”“啊!”雅妮突然放声欢叫了一声,仲杰耳畔一惊,禁不住放开了她,捅了捅耳朵,嗔道:“你干什么?耳朵都快让你给惊聋了。”雅妮却不理会他的反应,放开手,毫无章法地跳来跳去,偶尔还发出一声欢快的尖叫,仲杰手足无措地想要拦住她,却又被她轻巧的躲开,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你追我逐的游戏……
迷离的灯火漏过横斜的枝杈,只余斑驳的光影,嬉笑声在夜色朦胧中渐次遥远,将夜色拉长,梦一样的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