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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立春·负隅(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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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得不快不慢,顾及像是陷入沉思,双目漫无焦点,往常挺直的脊背不自觉地稍有些弯曲。过了两条街之后,她卷起窗帘将视线投向张灯结彩的街道。
初冬的料峭流风挟卷雪花蓦地钻进车厢,顾及鬓角的一缕散发随风扬起,但很快又贴着额头顺服地落下来。
“不冷?”乐乔问道,虽然立了春,但寒气哪能轻易消散。顾及虽身着厚实棉衣,握着自己的手却几乎没有热度。
顾及摇摇头。大概是春天迫不及待掀开帷幕,忘了从哪天起她忽然觉得南方的湿冷冬天也不是那么无法忍受。比如此时,尽管外面下着雪,凉意却是恰到好处地沁入心脾,并不过分。
看顾及的神色有几分恍惚,乐乔摸了摸她脑袋,指着过去的方向道:“四儿你看,茶花开了。”
“哎?”
顾及追着随马车后退的墙角一直往来路寻去,在那抹淡粉将要退出眼帘时终于捉到它。
“停车!望风停车!”
顾望风一听以为出了大事,立刻慌慌张张喝停马驹,尚未停稳便见车里猛地飞出道玄色身影,直往后方奔去。
随后见郎中出来,顾望风连忙问道:“出了什么要紧事吗?”
“不用担心。”望着顾及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郎中语气里带着微微笑意,“约莫是看到好玩意儿了。”
并非是很远的距离,那边的花枝藤蔓都能看的十分清楚。顾及俯身小心翼翼地拂去花上的薄雪,而那白中透粉的茶花虽只有纤细茎枝牵引,却在风中肆意张展层层花瓣,泰然不动。
顾及凝望着茶花,双唇时有开合,像是在与那花丛交谈似的。少顷,她扭头过来迎上郎中的目光,一手掐着花茎,做出询问的手势。
郎中自然是依她欢喜。
顾望风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想到顾及那么着急是为了采花,看她手捧着巴掌大的花朵心满意足的样子,不禁热汗涔额,心直口快问道:“少爷您怎么能摘别人家的花呢?被人看见怎么办?”
听到少爷的称呼,顾及顿时冷下脸:“与你何关。”
“无关无关。”热汗顿时被顾及一句话吹冷,顾望风心眼儿活,傻笑道,“小人的意思是您要是高兴,只管吩咐,让小人把十里八乡的花花草草全给您摘过来都行!”
顾及理也不理,如登台阶般抬脚便上了马车。
顾望风擦把冷汗,还没准备好垫脚凳却见郎中也已弯腰进了车厢。
这算是近朱者赤吗?少爷变成小姐不说,还和乐仙儿一样变得神忽忽的。顾望风不由犯起嘀咕。
不过这时辰路上没什么人,再说骑都尉的身手采朵花能闹出多大动静。边笑自己多虑,边忍不住担心主人家当场会不会拿下采花贼。顾望风提股坐车前不着痕迹往顾及摘花的地方乜了眼。
一朵粉白的茶花正随着穿堂风摇摆。
他明明记得那地方只有一朵花开来的。
奈不住顾及执意坚持,顾望风在王府前门不远转了方向朝侧门驶去。他确信顾及是看到门口站着的伯仲兄弟才突然改变主意的。
“您这是回自己家,没什么要避嫌的吧?”顾望风搜肠刮肚,用他认为最恰当的措辞隔着门帘说道,“老爷和三位少爷听说您今天要回来,老早就开始张罗了,大少爷二少爷这几天也都在叨叨说好久没见您,很是想念咧。”
眼瞧顾及不以为然地撇下唇角,乐乔调侃道:“听顾望风的说法,好像你家两位兄长长进不少?”
“鬼才信。”顾及低头拨弄她先前采来的茶花,片刻功夫那朵层次有致的花儿像是被压过一般,仅及手掌厚。
“除夕除夕,除的就是你们这些冒失鬼呀,都不知道先去山里躲一躲?”
顾及以指尖为笔,缓缓描摹花瓣的纹路。住在花间的妖物听懂她的责备,微微晃动边缘表示歉意并再次压缩花身。顾及仍不满意,絮絮叨叨又念了几句,那花朵越来越扁终至蝉翼厚薄。
郎中撑着下颌自始至终面带笑意观望着顾及的动作,当顾及把衣袖摊平小心将花片置于其上时,她不由感叹道:“好温柔。”
花片骤然融化。
并不是化为无形。
而是与衣物融为一体。
繁复的花瓣纹路变成淡淡的院画描线,巧密而又精细。原先的色彩一层层沿着线条或深沉或浅显,间或厚重浓艳如曙红,间或留隙藏白无痕迹。抖开来看,一副精妙绝伦栩栩如生的细笔茶花图跃然于眼前。
尽管口上责备妖物大意冒失,然在顾及手下却连透过花背的力气都未曾使出。循蹈花纹的眼神比手指的描摹更轻柔。那是连心智朦胧的的小妖精都能感受得出的关护嗬。
所以乐乔会情不自禁说“好温柔”。
如此般温柔的人哪里会是叱咤禁城的衙内武官,又哪里会是不明事理的绮襦纨绔。
“莫笑我。”顾及不好意思地挠挠额角,“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我可不记得教过你这些。”乐乔抚平顾及衣服上的褶皱,在她仍留心花妖居处时吻了吻她的耳垂,“今天一切由你。”
顾及受惊地抬起头,但在郎中眼里找不出任何埋怨责怪之意,清亮冷静如往昔。唯有她唇角,留有一线了然浅笑。
“我信你。”
并不只是顾及在前门看到两位兄长,当顾望风赶车差不多绕了半个郎中里停在侧门时,那二人移步此处等候已久了。
“四弟啊,回自家怎地还走偏门?”
长兄顾腾满脸堆笑迎上来,仲兄顾飞亦喜不自胜。
与其说是受宠若惊,不如说顾及疑问满腹。兄长们的礼遇并没有让她感受到任何来自亲人的温情,反而更像同僚间虚伪的寒暄。
顾及低下头意欲无视兄长们陌生的嘴脸,乐乔却主动施礼道:“下生清律司少卿乐乔谒拜密学、左曹侍郎。”
此话一出,顾及立时领会乐乔的意思。
她之前只知兄长们在朝中身居要职,却从未深究过这个“要”到底达到何种程度。时至今日顾及才倏然发现名义上的父亲——定西王顾思远虽解甲归田,远离京都,却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对朝堂的监探。
顾腾虽未及不惑,但自入仕便一路青云直上至今已是朝中正三品大员,顾飞则以而立的年纪不输长兄官拜从三品,若说其中没有顾思远的打点,谁人能信。不过官阶虽大,是否掌握实权尚无从得知。
枢府学士,户部侍郎。
比起两位兄长,自己先前小小的从五品勋官算得了什么呢。
但这种态度的转变又是为何。
顾及百思不得其解。
幸而有乐乔在身边让她得以保持冷静,持常礼待之。
“顾腾前年初擢拔为枢密院直学士,顾飞则是去年年夏调入户部任左曹侍郎。”乐乔低声说道,“那位看起来很信任你顾家。”
“都是这两年的事啊?”顾及恍然有悟,但心底更深的地方则生出阴霾,“父亲怎么向别人解释我……的事?”尽力忽略的事实一下子涌出台面,顾及只觉得脑中混沌嘈杂,喃喃道,“还是说,顾家四子根本就没死?”
乐乔忧心忡忡地环视空旷庞大的庭院,除了前方不时回头闲话的顾家伯仲和偶尔三两步伐无声的下人,此间寂静若原野。
“前几天打听过了。”乐乔的语调涩若黄连,冽如冬泉,“京都和王府从未传出顾家四子夭殁之事。”
“这样啊。”顾及脚步略有停滞,但随即便恢复原来的速度,“我知道了。”
“记得,今日切毋受我所累,无论何事皆由你定夺!”
“嗯。”
穿过小半个王府,当顾云牵着两个孩子映入眼帘时,顾及紧蹙的眉头总算有所放松。
“四、四……”一看到顾四和乐乔,两个孩子挣开父亲,连蹦带跳地跑过来,“四四抱!”
顾及蹲下来张开手臂将迎面扑来的小娃娃们接入怀中,逗弄小娃娃的眉眼,问道:“还认识我呢?”
穿青袄的玉墨笑嘻嘻地上来抓顾及的耳朵,含糊不清地念着“四四、四四……”而丹青冲着乐乔弯眉眯眼,抓着她甜甜地唤了声“婶娘”。
算起来从丹青玉墨出生至今,顾及与他们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这两个孩子好像特别喜欢她,小时候生病哭闹不休,顾及一抱俩人立马就乖得让当爹的顾云咋舌。对乐乔也是这样。
顾及不在意侄儿们的称呼,但长兄顾腾却嗔斥道:“老三你怎么教孩子的,这么没大没小?”
“孩子还小跟他们说那么多作甚?”顾云不满地反驳,见顾腾面色阴沉赶快转口道,“京都来了贵客,爹说让大哥二哥快点去招待。”
“贵客?”
“章府的人。”
“哟,那不能怠慢了。”
顾腾朝顾飞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扼腕叹息道:“哎……还说这么久没见四弟,今个儿大过年的咱四兄弟可要痛快喝两盅呢。不过来日方长,我跟你大哥先去前头招呼客人了。完事就过来。”
顾腾紧接着转向顾云道,“四弟难得回来,老三你好好陪陪他们。”
见他俩步履匆匆急向前堂,顾云如释重负般地长叹口气,嘟囔了句“真拿自己当菩萨了”。说着,分别往丹青、玉墨手里塞了糖果子,“还是我家乖乖们最乖最听话了。”
玉墨接来糖果自己不吃反而递给顾及:“给娘娘……”
顾及欣喜不已,腾出手把糖果剥开填进玉墨口中问道:“是爹爹教你的吗?”
丹青这时从乐乔那里缩回来,推开玉墨对着顾及口齿伶俐说道:“爹爹说有外人在就要叫娘娘四四,没有外人就是娘娘,四四是青儿的娘娘。”
玉墨不甘示弱地反击,推开丹青一手抓着顾及的脖子,一只手抓着乐乔衣摆,含糊不清道:“娘娘是墨儿的,婶娘也是墨儿的。”
顾及回头望郎中,二人面面相觑。
把带来的玩意儿丢给小娃娃们让下人领他们去隔壁,顾及问道:“今天来的客人很多吗?”
顾云前前后后转了一圈,然后回来关上门低声道:“不多,不过都是大人物。”
“哦?”
“方才说的章府,乃是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章惇大人府。除了章府还有密院长官曾布大人府。别的应不值一提。”顾云想了想,补充道,“哦对了,应大人有口信说今晚到。”
“还真都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顾及挠挠额角,赫然发现额头不知不觉间竟已被冷汗浸湿。
“爹的宝刀果然未老。”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