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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立春·负隅(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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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天赶巧立春。
在郎中的催促下早早换上外出常服,戴上一顶玄青远游冠,披起大氅,多日未见的翩翩公子再度回到人间。
但顾及却一副不甚乐意的模样,板着脸任由乐乔摆弄领口绳结。
郎中逗她,那厢心直口快回了句:“换上这身衣裳不见得就变成男儿身的夫君。”
乐乔顿时收起笑,冷声问道:“你这是什么话?”
搁往日顾及本是连气都难得生出一丁星,偏生今日归王府,冷汗浸湿掌心,连心眼儿也堵上了。见郎中羞恼,顾及只顾低头咬唇不说话。
乐乔陡然失了兴致,系好结扣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出门招唤车乘。
街道上到处散落着早起的人们燃放过的爆竹碎屑,放眼望去,石板罅隙似有细微的绿芽摇摇欲坠。但离花开的时日尚早,嗅一腔早春气息,连那烟硝、硫磺味儿一并也都掺和近来。
织里桥头停着辆青色马车,揣手跺脚的汉子顾望风大约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等在这里了,一见郎中出来,立马赶车上前。
“四少……四小姐呢?”
顾望风刚和郎中打完招呼,一扭头便看到顾四磨磨蹭蹭挪出大门。说来自打从三少爷顾云那里确认了顾四的新身份,顾望风听他的吩咐暗暗下过决心要忘记原先的四少爷,全心全意服侍如今的四小姐。
可是瞅清楚从乐府门里走出的公子哥,顾望风一句“四小姐”在舌头上打了几个弯儿也没能跳出来。
汉子的为难教顾四看到了,胸口更窝了股无名火,索性摘下头顶玄青冠,就那样披头散发转身回府。
顾望风见乐乔亦是面上罩了层寒霜,心想难道是她俩闹什么别扭了?出门前王府老少两位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顾四这趟家回得顺心如意,万万不能拧她半口气。
思及于此,顾望风只好抱着马鞭一缩脑袋半个字都不敢说。
好在乐乔不像顾四那样甩手走人,朝向顾望风松松展颜,问道:“王爷可说了归去的时辰?”
顾望风据实以告:“王爷说顺着四小姐的意思来,要实在不愿回去也只能由她。”
“真是麻烦你了,这大冷天的……”乐乔歉然一笑,提议道,“不然你先去附近酒家歇息一会儿吃个早茶?”
顾望风从怀里掏出一只酒壶,憨厚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有这个东西我等上一天都没关系。”
这汉子倒实诚。
出门时楼上刚刚有动静,不过在外边耽误片刻功夫,流苏已在堂屋里摆好饭桌,端上饭菜了。
顾四背对门口盘腿就地坐着,明明听到脚步声却故意和初一打起话头,问她吃过饭要不要下一局。
初一嗤笑道:“前天才说过以后都不要跟臭棋篓子下棋了,怎地今儿个这么爽利?”
“这么说你不愿意咯?”
“当然……”初一巴不得借下棋的机会免去读书写字,但抬眼望见乐乔竖眉瞪她,紧忙板起脸道,“不要!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顾四登时闹红了脸,讪讪道:“小东西,你知道嗟来之食是什么吗?”
初一挺起胸脯,洋洋得意:“看人低了吧,告诉你,我学问可大着呢!”
顾四还想着如何打压初一风头,不料想先被乐乔揪起后衣领拽回了内室。
如此这般反被初一耻笑,顾四一进房大字摊开躺在床上——端的是“你奈我何”。
“你就那么不想回去?”
……
“当真要和顾家断绝关系?”
……
“上次不都说好了么,老将军他年事已高,万一今后冷不丁出事,到时后悔还来得及么?”
……
顾四起先充耳不闻,乐乔说得多了,她更是转身面向墙壁,鼾声大起。
乐乔设想过她会不乐意,可是猜不透为何今日顾四的种种反常举动到底为何,只好问了最后一句:“你不信我?”
这之后良久缄默。
顾及那鼾声没能持续太久,被一口气呛嗓,立刻咳嗽起来。乐乔哑然失笑,见顾及咳得厉害,又心生不忍,在她背上敲了几记,好赖让她把那口气顺了过去。
顾及这才满脸通红地坐起来,眼角还挂着泪珠,不知是不是咳出来的。只听她哑声道:“我从来没有不信你。”
“你要是不想回那边,只管说出由头,谁也不能强拉你回去。”
顾及抬起手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低低道:“也不是不想回去。”
“那你是?”乐乔忍不住蹙眉,但看顾四衣冠不整,想起出门前那句话来,“不想穿这衣服去?”
若她因私心不愿再做假龙虚凤的四少爷故而闹出这番乱子倒情有可原,但顾四再度摇头。
乐乔不得不从头到脚审视顾四一番。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听乐乔声音愈发冷漠,顾及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没有好果子吃,情急之下脱口道:“要过新年,大哥二哥肯定都回来了。”
“那又怎样?”
“大哥二哥打小不喜欢我,要是让他们见到我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少不了取笑我的。”
郎中半天没说出话。
顾及偷偷从指缝里去看,只见郎中扶着额头,止不住地叹气。顾及连忙爬过去搂着她手臂,怯声问道:“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郎中冷哼一声,摸了摸顾四脑袋:“是啊,没出息透了。”
见顾及和乐乔手牵手似是和好如初,初一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发出“桀桀”的怪笑声。
顾及撇嘴:“看下次谁跟你下棋。”
她俩打起口仗可是没完没了,郎中赶在初一正式回击之前把顾及推出门。
“走啦。”
流苏恰好从走廊出来,见二人整装待发,会心一笑道:“要出去了么?”
“嗯,今个除夕夜,去那边看看。”
话音未落,乐乔忽然打岔道:“四儿去看看顾望风还在不在,在的话去前街挑选点小东西给你两个侄儿带去。”
“不用了吧。”
“礼数多少还是要讲究的。”乐乔往顾四手里塞了只红封,又推她一把,“去吧。”
顾四嘟嘟囔囔出门,流苏也劝说初一上楼习字,堂屋里便只余下她和郎中二人。
看得出流苏有话要讲才特意支开顾四,但她迟迟不开口,乐乔也不好一直等下去,先声道:“明日就是元旦了。”
“是啊,要不是四姑娘提起来我还真给忘了。”
“不留了?”
白发女子勉强露出微笑:“人留天不留。”
乐乔宽慰道:“顺其自然,切莫太为难自己。”
不料这话反而让流苏起了波澜,疾声道:“我和初一最多回老家安安稳稳过完余下的日子,你怎么办?你总说顺其自然,凡事都有天定,可是上天究竟定了什么命数你当真一清二楚?”
未曾想往日古井无波的白发女子竟也有如此疾风骤雨的一面,乐乔张口欲驳,然被流苏拦阻:“今日一别往后未必有再见面的机会,听我说罢。”
乐乔只得沉默。
“有道言多必失,但失与得也就那么回事儿。”
桌上的茶水冒出最后一缕热气,袅袅盘旋,终是被微风吹散余形。流苏抬手合上杯盖。
“你生非俗世中人,偏偏因缘际会掺入世俗之事,而今既已泰然处之,我等外人本不该多言。”
乐乔情知流苏光是说出这些已深思多时,便鼓励道:“姐姐客气了,我从未当姐姐和初一是外人。有话……尽请直言。”
“从我认识你起就知道你一向把所有事都当成身外事,向来把持着扞格不相入的路子。无论何时无论何事皆冷眼旁观,纵不得已而为之,至多就是个点到即止。我看要是没有你师父仙游之前留下遗愿,你应该早就回那地方去了。”
“当然,四姑娘不能不说是个变故。可她固然留得下你人,却未曾奢望留下你心。你也从来没想过留她对不对?”
“因为你只想着凡事自有天定。”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乐乔不无疑惑地望向流苏,却见她面色如发,颓然惨白。
“罢了罢了,我能说的也就这些,往后你好自为之。”流苏啜了口早已冷掉的茶水,许是味苦,见她紧紧蹙起眉头,“大变当前,我只求和初一自保。你唤我姐姐,我实在羞愧。”
“得姐姐良言已是莫大恩惠。”
乐乔起身,向着流苏深施一礼。
“保重。”
“保重。”
出门上了织里桥,远处隐约看得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正是顾望风赶的那辆。
乐乔立在桥上,一时不知该上该下。忽听身后有人唤她“乐仙儿”。回头一看,迎前的人是近日已然熟络的云白。收起尖牙的云白宛如大家闺秀,婀娜聘婷。看她眼神清亮,两颊微红,好像早春气息养得这狐狸精神十足。
“药铺那儿有我和莫掌柜照应,你有什么事就去吧,不用担心。”
老狐狸怎地如此和颜悦色,乐乔略生诧异,但还是颔首道谢。
马车速度甚快,转眼间近在咫尺。
“乐仙儿这是要去顾家?”云白紧追几步和打算下去的郎中并行,指了指在桥头停下的马车,“我看那像是王府的。”
“嗯。”
“什么时候能回来?”
乐乔心里还是觉得奇怪,面上却丝毫不露:“大过年的,你尽管和莫掌柜说一声,他不会强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白忽地拉下乐乔袖子,迫她停下来面对自己,“你知道京都要生祸吧?”
“祸?”乐乔顿了顿,随即恍然大悟般道,“你是狐仙啊,我差点忘了。”
云白嗔责道:“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乐仙儿你莫要再装糊涂。”
“世人难得不糊涂,独我糊涂有真味。”糊涂歌念出来虽说潇洒,但乐乔垂下眼帘,仓促收起将要显露头角的愁绪,漫不经心地问道,“云白姑娘也打算走了么?”
云白放缓了语调,悠悠道:“还早,我等十五过罢。”
“各安天命,甚好啊……”
“定的日子是正月二十三吧?”
“大概。”看到顾及已经迫不及待下车来接她,乐乔不禁加快步子,“能赶早尽量赶早,就算你自己好处置,也得想想文英那孩子。”
“我家孩子用得着你操心?”护犊的老狐狸露出尖牙,随郎中一起将目光投向顾及,“倒是你们……要是有什么难处,不妨去城外灶王爷那儿丢俩铜钱。”
“嗯。”
“相识一场,毕竟是有缘人。四姑娘虽好,但我没你那么大能耐好让她一心一意。”离顾及不过十步,云白不得不压低声音,“人跟吾等毕竟殊途,能抽身及时抽身也好。”
“嗯。”
顾及在石阶前停下,边和云白打招呼边向郎中伸出手。
那时候突然有雪花落在顾四摊开的掌心,乐乔定定地望着那瓣晶莹而顽固的雪花,直到和她十指相印,雪花才倏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