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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大寒·望江南(其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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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及回到钟离府上时乐乔还在书房。
得知未找到花菩,宁娘心神不定,她也十分牵挂突然离去的奇怪客人。
“你真的不认识她?”尽管宁娘先前多次明示,顾及仍半信半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宁娘断是有家教的女子,未有丝毫不耐,轻轻地摇头:“我见过的生人不多,若是与那位姑娘有一面之缘,不会想不起来的。”
事已至此顾及也不知道该信谁好。花菩那心如死灰的模样的确让人怜惜,但宁娘种种表现皆出乎于真,一方说是藕断丝连的恋人,一方又陌如路人。
“会不会是姑娘她……认错人了?”
“我也不知道呢。”
顾及挠挠头,突地想起陆元瑞。
莫非那花菩也是饮过一碗忘泉水的人?
顾及抱着脑袋望着铺有紫青卵石的地面怔怔出神,不提防却见眼前多了一块月黄透润的玉佩来——雕工十分精湛娴熟。且看左右相对的盘龙须鬃皆立,好似无凭悬空。龙身脊背缕缕腾空火焰亦是如此,更不用说那层次有致的鳞片。雕龙乃是玉工造化之判证,一双栩栩如生的盘龙足见玉师鬼斧神工。
二龙之间前爪相握之处则生出一枝厚红的灵芝,仔细看去,灵芝的纹路清晰可辨然又不至夺其大形。其工其形不仅不输于双龙甚至更胜一筹,虽置于二龙之握却依然独彩夺目。
“好玉,好工。”顾及的目光在玉佩上流连忘返,停不下地称赞数声。顾云喜玉,她耳濡目染一阵子记下了蛮多。这块玉佩不仅玉料上好,雕工更是百年难得,当今世上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匠师顾及认为应该没有。
“去和主人告别吧。”
顾及随乐乔回到房中。钟离夫妇相顾而坐,双双无言。
乐乔不着痕迹地将玉佩收入袖中,道:“今日打扰多有冒昧,容吾等先行告辞了。”
钟离看也不看二人,愤愤摆手:“慢走不送。”
郎中不以为忤,微微一笑,拉着顾及再施一礼随后离去。
归去路上,顾及一反先前沉闷,滔滔不绝说起从顾云那里学来的玉石相关。乐乔单是听她讲,偶尔说上一两句。顾及的话头兜来兜去,最后终于绕上方才那块龙送如意的玉佩。
“盘龙是祥瑞,灵芝寓如意。祥龙送如意,架势好大。”
见顾及的目光在衣袖间来回踅摸,乐乔便拿出玉佩,笑道:“四儿说的没错,这玉佩寻常人的确驾驭不了。”
“之前好像没见过哦?”
“四儿一定见过。”
顾及甚觉诡异,自行拿到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次,疑问道:“此种好玉要是见过怎么会不记得?”
乐乔看来累得紧,歪身倚在顾及肩头闭上眼睛,轻声道:“就是花菩那块。”
“又戏我。”顾及哑然失笑,举起玉佩对准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夕阳道,“花菩姑娘的玉我看了十几次,和这个可是天壤之别。”
郎中并不驳她,转口问道:“四儿可知这玉的名缀?”
“不知。”
“这玉……名就叫如意。”乐乔悠悠道,“相传子房曾得圯上老人素书相赠,从此辅佐汉室,百世流芳。得书十三年后,子房在谷城山下觅得黄石一枚,方知老人原是得道上仙。”
顾及心思何等敏捷,情知乐乔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张良圯上受书这段佳话,脱口道:“这玉就是那黄石?”
“嗯。”乐乔嘉许地抱起顾四手臂,接着道,“黄石也好,盘龙也好,都是极尽祥瑞之物,说是非凡间所属亦无不妥。何况送来如意的龙一次成双,更不是凡人可任意驱使的。”
顾及若有所悟:“物极必反。”
逐字逐句咀嚼思量乐乔所说的话,顾及陡觉奇妙:“你是说奉门寨里花菩用过这玉?”
“现在还不太清楚。”乐乔摇头道,“如意既然名为如意,本是取如人所愿之意,倒不知花菩姑娘对着它许下了什么愿望。”
顾及忍不住叹气:“也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
乐乔忽然睁眼看了看如意佩,随着顾及的叹息惋惜似的抿起唇角,欲言又止。
顾及却没留意到乐乔神色,兀自问道:“钟离府上那位,是清律司的人?”
“是啊。”
“好端端来这里做什么?不会是为了娶宁娘连官都不做了吧?”
乐乔扑哧一笑,弹了弹顾及脑门:“想那么多。”
“你们在里面谈了好久呢,我没事情做不是只有胡思乱想?”
“你有理。”乐乔白了她一眼,忽然端正坐直,肃声道,“那位正月大概就要去了,京都怕是已经乱翻天了。”
“诶?”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话音落地,马车停了下来。
见乐乔起身,顾及以为到家了,没想到是被顾望风当街拦下。顾云自然与他一道。约莫安抚奉门寨的牢役使他俩元气大伤,主仆二人瞪着通红眼睛,怒发冲冠。
“你们把犯人藏哪儿了?”
问话的是顾云,向来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一旦发起火来也同寻常人没什么区别。
从牢城劫走犯人的确是杀头的重罪,怨不得顾云发火。顾及在心里这样为三少爷辩解,偷偷望了乐乔一眼。
郎中思索了一下,之后露出不解的神情:“三少爷说的是什么犯人?”
顾云压低声音怒吼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乐少卿休要装糊涂!”
乐乔轻轻巧巧用食指支着额角,偏头淡然道:“我二人走访奉门寨可是无劳而归,我想杨官营应该是看到的。”
顾及忍不住捂嘴咳了声,但是没说话。
“可是……”顾云皱起眉头,“杨官营也曾给我看过,那牢房确实空了——原先关在里面的窃贼在你们去过之后消失无踪。这又作何解释?”
乐乔微微扬起下颌,意味深长道:“若是一开始犯人就不存在呢?”
顾云愣了片刻,用目光询问顾望风,后者回以茫然的表情。
“或者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盗窃这回事呢?”
顾三少爷慢慢绷紧唇线,忽然甩袖离去。
归至妖笼,乐乔始终未提及花菩。
去的时候是三人,归来却变成二人。顾及心想乐乔之所以不问花菩去向,乃是胸有成竹。等到她捱不住问起的时候,乐乔的回答是不知。可看她眼神飘忽,怕已有所定论。
顾及深感不妥,难免想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句话,越想越觉脊背发凉。
“你肯定知道花菩姑娘去哪儿了对不对?”顾及目光灼灼,口气多少有些严厉,“所以如意佩才变成那模样。”
郎中听了顾四这话歉然一笑,一手支腮,一手提着缨穗晃荡起如意佩,懒散地半躺在榻上,叹声道:“心想好赖瞒你一阵子,可是四儿这么聪明实在是我没想到的。”
顾及笑不出,黯然道:“你已经说了那么多,要我还猜不出来才是傻呢。”
先说玉佩本是神石,寻常人难以驾驭,又说京都那位行将就木,最后隐喻花菩的罪只因“怀璧”。那看来钟离千里迢迢从京都赶来平江无非是为了传说中如人所愿的如意佩。
“钟离前四十年一心避绝尘缘只为寻道,节骨眼上仓促娶亲,若说只因情之所至,我是断断难以信服的。”
“所以今日与他私谈好问个究竟。”
“他倒是坦诚,开口便说为了当今圣上长命千岁。”
“如今能救那位的也只有如意玉佩。”
“天理昭昭,那位固然拥有天之骄子身,可毕竟造过诸多恶业。如今不是他自堕修罗司,恰恰是天要收了他。”
乐乔将玉佩收入怀中,直道:“你看臣下为他劳苦奔波,口上说是为君尽忠,所作所为哪件不是害人的?违背天理的事,总会出力不讨好。”
说罢,郎中像累极了似的,兀自躺平闭眼小憩。
顾及胸口凝郁,一时无言以对。
莫说当今那位了,数古论今至贤至圣的君王几乎一个都没有。乐乔唯独对羸弱的年轻赵氏格外不满。清律司诸卿向来洒脱自如,但为尘世人的谦虚起码要有吧。为何一提起那位就要搬出天理、命道,字字句句都像在说落得今天这步田地是他命中注定?
顾及好想摇醒乐乔问个仔细。
直到郎中一觉醒来冲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顾及才忽地想起来被她绕偏地方了。
“你还没说花菩去哪里了?!”
拗不过顾及,乐乔连问三遍:“你真想知道,不会后悔?”
纵使心中鼓声阵阵,顾及坚定不移:“是。”
乐乔让出空隙,扶顾四躺下,随后将如意玉佩置于她手中,合拢成拳。
“睡会儿吧,昨天到现在你都没合眼呢。”见顾及皱鼻,她忙又补充道,“你醒了就知道,这次不打诳语。”
时近人定,宁娘独自造访乐府,得知花菩平安无事之后才松了口气,停也不停便与二人道别。
顾及一直送她到织里桥头,见钟离在彼端等候,不知怎地,竟觉得这样的结局也算如意。
乐乔说钟离虽刻板,但好在足够刻板,既已择宁娘为妻,余生便会依遵夫妻之礼,不会亏待于她。
至于花菩——
顾及再次端详这枚绝无仅有的如意玉佩。
花菩曾当着玉佩与宁娘诀别,从心底里说今生只当从未相识,至老死不相往来。
何尝不算是一种绝愿。
人天生是会说谎的。
为了欺瞒别人,为了哄骗自己,为了隐藏真实目的。
有意也好,无意也好。
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即便会随着时间抹消存在的痕迹,但掷地有声的话语永远无法收回。
“宁娘嫁与钟离,无非是受父母之命。既为人妇,不管是恪守妇道还是保护花菩,都当同她断绝往来。将传家至宝赠予花菩,亦说明她对往昔情谊的重视。”乐乔枕在顾及肩上,语气像往常一样淡淡的,听不出惋惜还是责备,“只是她一贯呵护花菩周全,怎想对方会错意因此轻易走上极端。”
“奉门寨里种种怪事都是这如意佩作祟了,花菩哪有什么能耐。不过祸福总相依,在那种地方反而让她捡了条命。”
几日过后,顾望风登门造访,带来顾云口信。
花菩那件案子,由王府三少爷再加上京都来的贵人出面一同向府衙说明,三言两语便让惶恐的知府事消去记载。当晚三少爷派望风再度打探,从府衙到奉门寨,花菩之名无人不以“未闻”语。
“这样啊。”
一切好似在郎中意料之中。
顾四倒是高兴得连声招呼顾望风喝口热茶吃果子。
汉子一点儿不推让,顾四让他坐他就坐,顾四被乐乔叫过去他也是安之若素地在廊庑下享用茶点,时不时偷摸眼儿注意院中二人动静。
乐乔和顾四说了什么,起先见她不甚乐意,后来被郎中催促急了,抬手丢了块月黄夹红的玉佩扔进池子。
池面荡起数圈波纹很快归复平静。
“真的不管那位?”
“四儿这么啰嗦会生长舌哦……”
“哼。”
“你呀,学学小花,安安心心做个玉中桃源妻不好么?”
“可你又不是桃源宁娘,每天净忙,见你都要等到那么晚。”
“还好把玉佩交给雷误了,照这么再去几次我可真要给你做碗闭门羹。”郎中一点顾四额头,“叫你学小花牙尖嘴利。”
她们还真当自己不在场呢哈?顾望风重重地咳了声,清了清嗓子,喊道:“乐仙儿。”
二人齐齐望过来。
顾望风有点儿紧张,甚至不敢去看顾四。
“你怎么还在?”不留情面的是端起架势的顾四,逐客令随一把清亮柔和的女声清脆落地,“没事快点回去。”
不愧是居高临下多年的“四少爷”。虽说和印象中低沉但不乏阴柔的嗓音区别甚广,但顾望风仍被她震慑了,半晌才回过神。
顾望风定定神,路上反复默念了上百遍的话总算一口气脱口而出:“四少爷,王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大礼成了?”
顾四半张开的嘴巴久久未曾合上。
尽管“四少爷”变成四小姐,但她仍是自家少主人。
一面提醒自己万不可以下犯上,顾望风最后却没能忍住,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