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休说》北宫伯玉

6、第五章

　　又过了几日，群臣议事完后纷纷散去，曹操留下荀彧，郭嘉两人，说是有要事商谈。
　　平日文若一人即可，把自己也叫过去似乎只有两种可能，一时事情有些棘手，二是与自己有些关联。想来想去，应该都是没什么好事的。
　　曹操斜倚在软榻上，看着面前两位算是自己最为信任的谋士，道：“方才孤我接到消息，朝中相助于皇上与刘备互通书信的人已经查出来了。此人可以说是在我意料之外却也是在意料之内的。”
　　荀彧与郭嘉迅速对视了一眼，满朝文武的名字在脑海中闪过。荀彧首先开口：“请主公示下。”
　　“洛阳令司马防。”曹操冷冷地说出一个名字。
　　郭嘉大惊，司马家族在中原也是个名门望族，主公或许早先便有了将其除之的念头，只怕是一直找不着缘由。如今出了这事，更是一个契机。看来自己先前想的两种可能都占了啊。
　　曹操看着神色已有些变化的郭嘉，继续道：“这么多年来，司马防对我还算忠心，所以我才会感到意外。但令我不那么意外是因为我想起了他的二子司马懿，我年轻时闲来无事倒也读过一些杂书。照书中所述，司马懿此相应是鹰视狼顾之相，你们博学多才，我方才所说的话可有误？”
　　郭嘉默然，主公素来多疑，况且自己与仲达的关系主公也是知道的。若是此时言语有半分的不妥，岂不是会越描越黑么？
　　“那么依主公之言，该当如何？”开口的依旧是荀彧。
　　曹操不理会荀彧的言语，继续看向郭嘉，“据说司马懿与奉孝关系很好啊，与丕儿关系似乎也不错。”曹操满脸笑容，眼神却是冰冷的，“奉孝，你是聪明人。好了，你下去吧。”
　　郭嘉退了下去，他想起一句古语，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主公，司马懿不可杀。”
　　“嗯？”曹操随手拿起桌上的翡翠玉龙佩赏玩，漫不经心地道：“你明知我疑心重，为何不让我斩草除根？”
　　“若是真杀了那司马懿，恐怕奉孝也会生异心呐。”
　　“我只道奉孝多情，没想到也有如此专情的一日。”曹操话虽如此，神色却无半分变化，“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文若，你过来。”
　　身体随着这句模糊的话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既是他清楚得很，为人主者，本该冷心冷情。

　　郭嘉满腹心事地回了府，从园中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琴音，想起住在后院的昕菱，感叹自己已多日不闻这丝竹声了，不由向园中走去。
　　悄悄地绕至假山后，聆听琴曲。那曲调本是平缓之极，如泉水叮咚般清脆动人，不知为何又渐转急促，急促中更是带上了三分冰冷的意味。
　　郭嘉大笑从假山后走出，只觉刚才的烦忧已去了些，“想不到昕菱同我一般满腔愁绪。”
　　昕菱忙起身施礼：“公子说笑了。公子是为国事烦忧，小女子却是被这红尘俗事所缠。”
　　“你对丕公子倒是一往情深。”
　　昕菱一怔，有些伤心，“公子莫再提了。”
　　郭嘉淡淡一笑不作言语，目光被满地的落叶所吸引，冬日已近，园中无花可赏，只成一片衰败之势。他感觉到风中已深入骨髓的点点寒意，萧瑟而凄凉。

　　接连几日，曹操竟似忘了一般，对司马防之事只字不提。正当郭嘉对曹操的态度不解的时候，司马懿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郭嘉徐徐打开信，只见上面写道：司马大人，吾闻皇上近况，心终是放下寸余。曹操早归已乱吾等之计。但大体已成，勿需担忧。明日三更，请大人持玉环前往如意楼。楼里的义士与御林军中的义军会分为两拨，相助于大人。愿大人主持大局。皇叔玄德拜上。
　　郭嘉轻叹：“仲达这是要让我来做出决定么？”
　　司马懿的眼睛中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某种神采，“我从来没有这样乱过。”
　　“仲达，”郭嘉看着司马懿，“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件事你参与没有？”
　　司马懿莫名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极尽温柔却带了说不出的寒意，“没有。”
　　“那好，如果仲达选择主公，那我会把这封信交给文若；但如果仲达选了另外一种，那我不会让你出这个门。”郭嘉紧握住他的手，“只是无论如何，我与仲达同生死。”
　　司马懿闻言，已平复下来，一贯的淡然如水的表情，“你拿去给文若吧。”
　　郭嘉知道司马懿做了额如何艰难的取舍，“我不会让你死的，仲达。”
　　郭嘉拿起信，匆匆出了门。司马懿松开手，掌心尽是血痕。眸中闪过一丝狠绝，父亲，我发誓，我会把那个人找出来的。

　　第四日，反贼已尽诛，牵连者达千人。一时，许昌城中人人自危，司马家族一朝没落。司马防长子司马朗、三子司马孚于冀州，曹操已派兵前往追捕。二子司马懿被囚于府内，四子司马馗，五子司马恂不知所踪，其余人皆已伏诛。其中，男子皆斩首，女子被分配往西凉为婢或充入军营为娼。
　　正当许昌城中一片大乱时，被层层把守着得司马府却是风平浪静，郭嘉再屋外看着走出来的华佗，忙迎了上去；“如何了？”
　　华佗摇头叹息，“这身上之病，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他又伸手指了指心的位置，“这里，才是药石难医。”
　　郭嘉皱眉进了屋，屋内阴冷得很，蔓延着浓厚的药味，那事过了几日，司马懿也就病了几天。
　　“该杀的人都杀光了吧。”这是司马懿这几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郭嘉看着眼前人的模样，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是不是这样，就不会痛了呢？仲达，你可知道，看着你难过，我还能比你好上几分不成？他端过碗，“先吃药吧。”
　　司马懿手一挥，碗摔碎在地上，药汁也溅湿了床褥。
　　郭嘉叹气，只得招人再去熬一碗，并把这被褥换了去。也不知这是第几次了，司马懿一言不发，自己在一旁好生哄半天，才肯喝下小半碗。
　　屋外开始飘起小雪，郭嘉这才意识到，冬天，是真的来了。
　　“奉孝，我饿了。”床上的司马懿忽然出声。
　　“我已让人重做了。”郭嘉温和地看着他。
　　“奉孝，”司马懿眼睛微微睁开，语气平淡，“我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
　　郭嘉有些错愕，结果侍女端过来的粥，扶司马懿起身，“先喝粥吧。”
　　“你会帮我么？”平淡的语气中似乎带了一丝渴切。
　　郭嘉舀起粥，送至他嘴边，“主公今年四十有七，你何必执着于他？仲达，现今的天下需要主公，大局为重。这些账么，可以慢慢算。”
　　“你答应了？”
　　郭嘉苦笑，“也不知我这身子还能撑几年，现今的这承诺又有何用？”
　　郭嘉的身体亦是司马懿担心的事情，此刻听得当事人漠不关心的语气，他不禁有些生气。
　　“罢了，这事以后再说也不迟。”郭嘉忙转换话题，“仲达你再不好起来可是会把我憋坏的。”
　　郭嘉立马听见了牙齿与勺子碰撞的声音，司马懿的脸隐隐泛出黑气，“怀卉楼那些女子可是盼着祭酒大人的到来呢。”
　　“咦，又是哪里的醋被弄倒了么？”
　　“郭—奉—孝！”
　　郭嘉知道他的仲达又回来了，只是经了这事。他知道，仲达，却在某些他看不见的地方，变了。

　　平静地施礼，司马懿恭谨地看着面前的曹操。
　　“仲达，你现今可是想把我千刀万剐替你族人复仇？”
　　“是，灭族之恨。在下并非草木，岂能无情？”
　　“好，”曹操赞赏地点点头，从案上拿了一册书信抛至他的脚边，“可是你的族人是你亲自送到我手上来的。你可知道上次密报吉平下毒杀我的那人后来如何？”
　　司马懿神色如常，“那人本是董承家奴，却与董承小妾私通，加之其背弃主人，丞相自然是将此人正法了。”
　　曹操的语气忽转严厉，“那你为何出卖族人，难道也与那庸俗小人一般，只为荣华富贵？只为苟且偷生？”他略微平缓了语气，“你难道不怕被处以极刑？”
　　“回丞相，臣确是苟且偷生。只不知丞相是否愿意知道关于此事一些其他的事情？”
　　“哦？”曹操挑眉，那诧异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司马家族是被人陷害的。”曹操仔细地打量着司马懿，果然，崔琰的眼光还是那么好，我就等你说这句话呢。没有人能保你不死，你只能走这一条路。不过，我倒是想看看你如何以假乱真的。
　　曹操不相信他，司马懿几乎在瞬间得到了结论。他内心苦笑，罢了，真假对曹操来说似乎都无所谓，只是自己必须翻盘。
　　“你以为你说的话在我心中有多少可信度？”曹操开口。
　　“只怕是没有几分的。”
　　曹操冷笑，“既然有自知之明，却又口出狂言。来人，先押下去吧。”
　　“且慢，”司马懿嘴角竟浮起笑容，“丞相难道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对付不了？”
　　曹操的脸色缓和下来，可惜眼前人生在了司马家族。“罢了，给你三个月时间，我需要证据。”
　　司马懿施礼谢恩后退去，他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长吁出一口气，手紧握成拳状，低着头快步走出府邸，一点点的狠厉正在他眼底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