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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临危一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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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杏和林虎交待往这些年的事,就跟林虎说带他去见他爹,拉了他先往林子里走,一直走到她昨晚去过的那棵大树下,挖出了那根杏花簪,和那方已经看不出本貌的手绢,就往村口走。叶开和傅红雪觉得事情发展有些不对,便一直远远地跟着。
那时萧却邪正跟在林权身后,迈着稳健的四方步走路,右手自然地握在剑柄上,左手稍稍背到身后,显得儒雅又可靠。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侠客而不是一个人贩子的保镖。当然实际上,他也不是什么职业保镖,他之所以接下这笔单子,赚钱是假,寻妻是真,他找了他失踪的妻子十年,前段时间把线索摸到林权身上,才寻了过来。但是命运毕竟是有些弄人的,她的妻子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且已做了别人的妻子十来年了。
沈云杏朝着林权和萧却邪直直走去,她走到离萧却邪十步远的地方,萧却邪都还没有把她认出来。直到沈云杏用了当年的腔调,当年的神态,当年彼此间亲昵的小名,唤他“阿邪”,萧却邪才浑身一震,右手手掌险些脱了剑柄。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打量起那个此前根本没注意过的黝黑妇人。她笑得还算是飞扬,但是衬上脸颊上的那两团霞红胭脂,又生生生出一丝滑稽来。就像他和她的这十来年,都是天公捉弄,滑稽可笑一样。
和萧却邪记忆中那个面若春花笑容嫣然的人差别实在太大了。大到他第一眼、第二眼乃至第三眼,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人就是自己苦寻多年的妻子。若不是她唤了自己后,自己再仔细端详,萧却邪可能还要过一阵才能认出来。
十年有多长,就是这样长,长到你曾经心爱的人,也变了模样。
沈云杏看他那震惊不可置信的眼神便知自己在他心目中的模样颠覆是有多大了,她慢慢用袖子抹掉了脸上好笑的胭脂,露出自己那张已经变得衰老丑陋的脸。接着就拉了林虎的手交到萧却邪手里,微微一笑:“他是你儿子。我忍辱偷生这些年,不过为了保住他。你……别怪我……还有小函,那毕竟也是我儿子……”
说完,沈云杏从怀里摸出那根她上午又去后山重新挖出来的杏花簪子,垂眸神情温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对准自己胸口扎了下去。
这一下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包括剑客在内的几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比如叶开还没来得及摸出飞刀,傅红雪只来得及从遥远的树枝上跳进院子里来。再比如,离沈云杏最近的萧却邪,他看到那根杏花簪子,想起那是自己亲手削了,送给她的。他还想起,她为这簪子,还故意学自己那拙劣样绣了一方杏花手绢,丝绢的,她最喜欢拿那方手绢给自己擦汗。有江湖上的酸葡萄女侠阴阳怪气说她绣工惨不忍睹也不在乎。
萧却邪记得这样清楚,他肯定也是真爱过沈云杏的。
所以那一刻他想,她拿出这根簪子,想必是要跟我诉说离别相思之苦了。
他没想到她拿出这根簪子,是要来这么一下,快狠准稳,就这么一下,便去了。连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萧却邪抱着她,沉默良久。他没有悲伤地哭泣,也不曾指天骂地,他只是抱着她的尸身,沉默了好一阵,就连太阳也走到了西边的树梢上,带来了一天中最为热烈的地气;就连附近守家的村民们也来了,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地围在外头。
就连林函爹和林函也来了。林函哭得肝肠寸断,却被林函爹抓着不放,近不得他娘的身分毫。
林虎像木头一样杵着。
他十岁。
从小的生活环境使他早已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他懂得很多,会察言观色,会做各色家务,会试着揣摩大人们的心思,虽然没什么文化知识,该懂的也都提前懂得差不多了。所以他比林函更痛苦。
他已经明白他娘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自杀了。她是为了他。
林虎明白了,他反倒哭不出来了。
其实对萧却邪来说,他找沈云杏已经成了习惯,也许在那个一瞬间,他对于自己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变成那副模样是震惊的,但是这股子震惊,也被沈云杏的以死立志的震撼盖过去了。
剩下的,只有对沈云杏深深的怀恋,以及转嫁到林虎身上的爱意。
即便他以后有了新的妻子,新的孩子,也无法磨灭的爱意。
沈云杏毕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很明白,一个女人最重要的,还是容颜。而她现在的容颜,已经不行了,配不上萧却邪了。即便萧却邪最后带了她回去,他们两个日日相对,自己也总有被厌弃的那一天。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亘久不变的。昔日你心目中的脱尘红颜,如今成了荆钗俗妇,也不过是时间在变化而已。
这世上有许多男人,一见了家中老妻容颜憔悴,便一个接一个地纳了新妇入门,那些花一样的,或脱俗、或清俏的年轻女子,一旦被质问,要么对老妻说:你变了。要么就是说:我在怀念以前的你。
你看以前的你,花一样柔软,既脱俗,又清俏,这些女子甚至万分不及当初的你之一,但我却再也不能从你身上看到你,我只能从别人的身上看到你。
这些都只是借口而已。
因为他所在意的,其实不过容貌耳。
沈云杏书读得不多,但这些道理,她是很明白的。
她也相信爱情,但是她不敢相信,现在这样的自己,没有容貌,粗鄙不堪,是不是还能获得那个依然俊朗的剑客的爱情。
她也不愿自己在那个剑客心目中的形象,从一个泼辣娇俏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粗鄙泼妇的形状。
所以她宁愿一死,给自己儿子铺一条康庄大道。她这辈子已经毁了,怎好叫儿子也跟着她一直毁下去。
不能的。
萧却邪终于放下沈云杏。他把沈云杏放倒在地上,自己站了起来,神情很有些阴郁。
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叶开隐隐觉得有些不好,还未等他细想,萧却邪已然长啸一声,拔了他那把剑出来。
“你们辱我妻儿,我便叫你们血债血偿!”他已红了眼,发了狂,一边喊,一边就已朝林函爹刺去。
叶开的飞刀叮地一声射了出去,正好打在萧却邪的剑上,让他的去势偏了几分,没法刺中林函爹。
萧却邪一击不中,便扭头过来恨恨盯着叶开。叶开心里也有些犯怵,却仍挺了挺胸,说道:“如果你杀了他们,叫村里这些小孩妇女从此过上无所依靠的日子,这些小孩或许会怀着仇恨长大,一心一意只想找你报仇,或许长大了没正事可做,又干起了拐卖的行当……你这样不过是让差不多的事又重演一次罢了,又与他们这些人贩何异?依我看,不如将他们捆了,送官法办罢。那样谁也不能恨你,他们也能明白拐卖人的行当是不好的,是要遭报应的。”
萧却邪冷冷一笑:“送官?你开什么玩笑,江湖事江湖了,他们欺了我妻子,让我与我妻儿生生分离十载,又把我妻折磨成这副样子,如不以命抵命,我又怎么对得起杏儿?你如果非要拦着,那萧某人只好先拿你开刀了!”
说着便朝叶开攻来,叶开往后掠出丈许,却见傅红雪已然拔刀迎上。
“傅红雪!”叶开紧张地往左侧移了三寸,袖中飞刀射出,他心知傅红雪的木刀对上萧却邪的乌金剑是没有多少胜算的。
果然,傅红雪凭着内力勉强在萧却邪面前勉强走了十来招,木刀就被剑削断了。他怔了怔,眼神突然就涣散了,人也不会动了。
眼看着萧却邪的剑已然落下,叶开想也没多想,急掠过去,举起自己三寸七分长的飞刀挡在傅红雪面前。
那一剑毕竟没有刺过来。
因为一条黑色倒钩皮鞭远远甩来,缠住了萧却邪的长剑。
傅红雪这时又已清醒过来,虽觉叶开到了自己面前有点奇怪,看到花白凤整个人都呆了呆,好半晌才惊喜地喊道:“母亲!”他当然是惊喜的,他从来也不敢奢望,花白凤还会担心自己的安危——至于花白凤会担心到下崖来找自己,更是想都不曾想过的。
花白凤丝毫不露担心神色,反倒是紧紧绷着一张脸,冷冷瞥了傅红雪和叶开各一眼,重重哼了一声,吐出两个字:“废物!”说罢抽回鞭子,立在萧却邪面前,用下巴看他,“我无间地狱的人,还轮不到别人替我教训!”
傅红雪脸上又羞又愧,心里还隐隐有些高兴。
萧却邪经这一役也冷静下来,他并不想滥杀无辜,也素知无间地狱的魔教公主花白凤一向是喜欢横着走的,就退了一步道:“无间地狱的各位如果不阻碍萧某,萧某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
花白凤待要再讲什么,却听叶开叫了一声师父,她转头一看,原来是李寻欢也来了。
原来李寻欢之前游历江南的时候,也发现不少少女小孩被拐的事,一路寻踪追过来,追到了这里。他一来,当然是想要杀人的杀不成,想要打架的也打不了了。李寻欢在江湖中已经几近神话,有他调停,也有他担保已经将这件案子的线索都交到了官府手里,官差后脚就到,事已至此,萧却邪又受过李寻欢的恩情,江湖中人讲究的就是一恩抵一仇,他也不好再怎么样。只得抱起了沈云杏尸体,叫上新认的儿子离开这里。
任那叫林函的小孩在后头哭。
就算林函哭得撕心裂肺,林虎一步三回头,也不能改变他们的父亲注定水火不容、他们注定分隔两地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