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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外传之江惟:绰号阿飞的少年 ...


  •   这是大少的尸身挂在城门口示众的第二日。
      本部里依旧是反常的平静,那个女人还是坐在大少的书房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惟朝她的方向望着,似乎能看见她沉默的背影。
      心头涌上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
      不由低下了眉眼。嘁……管她呢……

      飞快地跑过校场,训练的士兵两两三三,且毫无例外沉着脸不发一语。
      只有兵器的撞击声铿铿锵锵。
      江惟的心情有些复杂。
      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只是被打击得沉默颓靡,活像死了娘似的,却不做出任何回应的行动,打碎了牙和血吞。
      就算死了娘,也是要下葬的,之后才守孝三年。
      什么都不做,要悲伤干什么,要沉默干什么。

      回到小屋,隔壁没有声响,师父师娘都没有回来。
      ……回来有什么用,谁都帮不上忙。师父师娘这样的人,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沉默的忍受罢了。
      只是多两张沉痛的脸而已,他不想再看到这样的表情了。

      打开箱子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
      那里装着他吃饭的家伙,然而从外观上看不过是个朴实无华的小木箱。
      他曾经经手过很多宝贝,但那些都不属于他。师父教他对所盗之物不要太执着,那女人训他不要做太多任务以外的私活儿。
      “要做也得把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些,别惹事。”女人那时背对着受了多处箭伤的自己,砸下这样一句话转身就走。
      居高临下,冷酷无情。
      他讨厌那样的她。偷盗之前的屏息潜伏,在不同环境下变换着技巧作战,享受完成高难度任务那犹如一场表演的酣畅淋漓,飞檐走壁的自由无拘,神不知鬼不觉的隐秘快感,得手瞬间珍宝的美与辉煌,冷静耐心的突出重围——那样的自豪与快乐,他以为她能理解的。
      他曾在她的眼里见过熟悉的闪光,那是对某物的热切执着和对其他的不屑一顾。
      但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

      木箱是师娘送给他的。可师娘后来说其实是将军送的。
      他才不要相信呢。那个女人像男人一样刻板固执,怎么会这么好心……
      而且这个木箱……实在普通之极……
      “小子你还不识货哦!这可是沉香木,防腐防蛀又有安神的香气,虽然没有什么雕饰,但是很实用哦!”师娘看着他有些嫌弃的脸,拍拍他的头笑着说,“将军还是很关心你的呢!”
      嘁,还不是因为出任务要用到我……
      心里这样想着,可还是好好收下了。
      每次出任务前,都会摩挲一下木箱的棱角,到现在已经磨得很平滑了。
      倒是怀念起那种硌着自己的感觉来。

      他终究还是暂时合上了箱子,因为想起有些事还没有完成。
      后院的小山丘是本部烈士的坟场。时值初秋,青青黄黄的草叶中缀着许多青白的石碑和褐色的木牌,间杂鼓起的土丘,显得冷清萧瑟。
      江惟提着壶酒拎着只烧鸡,来到一个土丘前。
      沉默了一会儿,才就地坐下,一口酒一口鸡肉的吃喝了起来。
      “胖子,我不是真心想来看你的。
      “大少被那群狗娘养的偷袭了,尸体正挂在城门口示众呢……
      “嘿,部里头元气大伤,没人敢动,整天哀哀凄凄的跟死了娘似的。那女人……嗯,就是将军,这时候估计还在大少的书房里顾念着大局啊责任啊什么的瞻前顾后不敢出手吧……真是没劲啊,从前还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没劲呢,没想到大家都这么没劲……
      “我讨厌这样,讨厌这个样子,除了哭丧着脸什么都不能做……
      “忍气吞声就能好吗?大少都没了,那么冷静睿智的神仙一样的人都没了,死后还要被那群狗娘养的侮辱……
      “可恶……胖子你能忍吗?要是你的话,早就冲上去不管不顾地跟他们拼了吧!你就只有这种时候不怂了。
      “别以为我在夸你,从前打我的账我一直记着呢!以后会来同你讨的。”
      鸡骨头没收拾,只剩小半壶酒,在土丘前洒了。
      “你那份我替你吃了,谁要你从前老抢我的。
      “反正你这样的人,到哪儿都是欺负人的料,不愁没吃没喝的,对吧!
      “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来看你……”

      吃饱喝足,江惟跑到从前常去的一块石头上吹风。
      他喜欢对着旁边的柳树发呆,那样的绿色似曾相识,总让他想起一些久远到快要忘却的回忆。
      轻轻柔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好像娘亲温暖的手。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确信,在流浪之前,他有过家乡和幸福的童年。

      可是真正有记忆的时候,已经在流浪了。在漠北甘州的混混堆里摸爬滚打,在巷弄小路上蹿下跳,摸熟了地形练好了身手,靠偷盗的本事过活。
      “阿飞”的绰号是那时就有的。
      可惜那时的他矮小瘦弱,偷到的粮食和好不容易找到的落脚地,轻易就被壮实一些的混混们抢去。
      这群人里边,江惟最记恨的就是胖子,因为被他嘲笑得最多,打得最惨。
      “臭小子被揍成这样还想反抗?瞪什么瞪!会偷又怎么了?还不是一样被抢掉!瞪什么瞪,臭小子!有本事打回来啊!靠你的本事抢回来啊!没用的蠢货……”
      江惟忍了够久了,直到被师父风渐霜捡回墨家遗部成为一名小兵,日复一日在校场上训练,渐渐有了力量。
      到胖子也进来的时候,江惟揍得他爬不起来。
      “真想把你骂我的话打我的拳头全部还给你,没用的蠢货!”
      结果当然是受处分挨了军杖。而且由于营内斗殴性质恶劣,惊动了将军萧暮雨。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她。
      然而她的眼神比胖子的嘲笑更让他愤怒。
      强烈的不赞同中竟然还有一丝理解的怜悯,让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犯下了什么大事儿似的,必须低头认错却又心有不甘。
      凭什么!不过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
      凭什么……
      “你很强吗?”挨过军杖后气若游丝,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她回了个“你是白痴吗?”的眼神,转身就走。

      和胖子的宿仇不会因为一次处分就消失,平日里的磕磕绊绊还在继续。
      校场上其实同外面一样崇拜强者相信力量,只是由于纪律的约束和未来某个时候可能实现的“战友”联系,对弱者的践踏不算太严重。
      当然也不是不存在。江惟刚进来的时候,也没少吞声咽气地承担伙房繁重的工作。
      现在混久了,是他向新兵胖子使绊子的时候了。
      还得把握住分寸,不能闹大,省得那个女人……
      算了,不想她。

      欺负胖子的不止江惟一人。
      营里的生活毕竟还是太枯燥了,无聊的士兵们需要不时寻找乐子。胖子由于臃肿的身形不幸成为了众人取乐的对象。也许是天性里趋利避害的倾向,胖子不像从前欺负江惟的时候那样威猛霸气了,变得点头哈腰,忍气吞声。
      看到曾经的强敌变成这副模样,江惟突然觉得很讽刺。
      可也不是什么都能忍的,胖子爆发的时候就是挨揍的时候。
      江惟看着那在一片拳脚中臃肿的脸,那张他曾经恨得咬牙切齿的脸,突然也爆发了。冲上去拉开周围一圈人,把不成人样的胖子扯出来,故作严肃地对周围的人说:“够了,别闹大!”
      说完他又想起了那个女人的眼神,不禁有些似曾相识的怔愣。

      和胖子也没有因此化敌为友。
      “把我打得最惨的是你,我记着呢。”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
      “嘁,我也是。”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两人的关系还是比之前改善了一些。见面还会互嘲斗嘴,但一个惹事挨揍了另一个也会来帮忙解围。
      后来江惟由于身手灵巧被选中成为本部里负责窃密的飞贼,正式被风渐霜收为徒弟,接受一系列的训练,同胖子的见面就少了。
      偶尔去找他,他终于度过了最艰难的新兵期,现在混得不错,又有些恢复了从前那不可一世的样子。
      听闻江惟任务的危险性,胖子嘲道:“你小子可别让我给你收尸……嘿,可别连尸都没有了呢。”
      结果是江惟完成任务回来,听到胖子的死讯。
      本部遭不明人士夜袭,那晚是胖子当值。
      到头来是他给胖子收尸……

      那天夜里也是在这块石头上吹风,她却找到了他。
      带来一壶酒让他喝,自己只是在一旁静坐。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墓碑上不知道写什么……”她只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咳咳……不知道……居然不知道呢……恨了这么久的人……”一口酒太辣,把他呛出了眼泪。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夜。

      江惟对这个女人的感情很复杂,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愿让周围的人察觉,师父师娘也不能。
      也许她不记得,但他一直在心里数着,他们有过多少次的接触。
      进本部以来听闻将军的名号,总觉得该是个五大三粗的女壮士。
      第一次见她是在校场上,她来指导新兵。下面有起哄不服的,她一柄长枪把好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打的跌在地上。
      他当时看着这个比他大不到五岁的可以叫“姐姐”的女人,用比八`九岁的他大不了多少的手挥舞起那柄椆木长枪,说不震撼是不可能的。
      我们的将军,竟是这样一个女人呢……
      好几次在校场见到她,都是穿着蓝色的战袍,一脸严肃地指导着他们训练。遇到不服气的和找事的就用武力打倒,他还没见她败过。
      士兵们多是因收容之恩进来的,见到将军的真本事之后,不满的声音很快弱了下去。尤其是在她带领将士成功击杀在漠北烧杀抢掠的流寇之后,许多人开始对她真正服气。
      她话不多,对于手下的士兵有着沉默的关心。
      每天勤奋尽责,绝不松懈。
      可这样的将军,是个还算清秀的女人呢……

      他时常注视着她,有时候会羡慕,有时候会不甘。
      特别是那次受军杖之后,他开始关注她的眼神,尽管被严肃冷酷的黑色包围,但有时还是会出现熟悉的闪光的,那样的眼神。
      仅仅凭这样一点主观的判断,他认定他们是相似的人。
      具体哪里相似也说不清,这时常令他烦躁。
      看着明明内里相似的人披上这样厚重沉默的外衣,他更觉得烦躁。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啊……
      说出口的时候却总会莫名其妙的变成年少无知的挑衅。

      当值的时候她找他聊过几次,大概是发觉他身手不错,想栽培他。
      “你以前是不是也在甘州城里流浪的?”他觉得此时她的声音和往常不同,偷偷觑了觑她的侧脸,夜色里隐隐见得她柔和下来的表情,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老子当年可是一流的飞贼!”脸有些发烫,希望她看不出来。
      “绰号‘阿飞’是因为这个?”
      “那当然!”不知怎么的,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炫耀他曾经的辉煌事迹,隐约感觉到她想听,虽然并不是出于他期望的那个理由。
      说的时候偷偷看着她的表情,她一直在很安静地听着,没有笑但也不像平时那样沉,眼睛里有着奇异的闪光。
      他觉得她明白他所表达的,他的梦想与骄傲,安心下来的同时也沉默了一会儿。
      “将军,您是怎样当上将军的?”他有些紧张地斟酌了一下措辞,隐约觉得他正站在一扇大门前,大门背后站着他一直寻找的那个似曾相识的人。
      他紧张地等待她的回答,等待那扇大门打开。
      然而她只是沉下了眼。
      闪光熄灭了,只剩下沉重的黑色。她又是往常那个将军了。
      “阿飞,明天风渐霜会收你为徒。跟着他好好学,希望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飞贼。”
      她用她黑沉沉的眼看着他,他感到憋闷。
      “那是自然!”仿佛赌气似的没好气的这般回答。

      之后,确实如师娘所说,她其实挺关心他。
      拜师训练的时候,出师做任务的时候,她都来看过他。
      身为窃密的飞贼,除了要有好的身手,还要有偷盗前搜集情报的能力、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的快速反应能力、敌明我暗玩弄诡计的能力、冷静的头脑与足够的耐心,以及保命为首的觉悟。
      “你和你师父不同。刺客只要刺杀成功就完成了任务,哪怕之后暴露而死亡;飞贼如果没有命把东西带回来就是失败,你要做的就是练好保命的本事,对敌的功夫不成,就练隐蔽和遁逃。会暴露自己的计划一开始就要舍弃,多潜行,少杀人。”她给他的告诫虽然听上去挺正确,但语气实在令他不爽。
      那种上级对下级的训斥感。
      凭什么啊……他到底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疑问……凭什么啊……

      “阿飞,你不可以太任性。每个人都有非做不可一定要完成的事,也有怎么样也不能尝试的事,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的命很重要,你自己要珍惜。”
      他其实明白她的意思。
      他真的如她所愿成了一名出色的飞贼,成为墨家遗部里不可缺少的人了。
      无声无息的在大小府邸潜行,飞一样的四处游走,娴熟的运用着计策,完美的实施着偷窃,悄然无声的突出重围,绰号阿飞的少年罕有失手。
      无数的密件和珍宝从他手上流过,师父也感叹他是个奇才。
      他似乎因为出色的能力,也成了像将军和师父师娘那样的重要的人了。
      重要的人不能轻易地死,要保命活下去发挥更大的价值。
      仅仅是出于私欲或是想挑战炫技的冒险行动,都是所谓“怎么样也不能尝试的事”——比如为了从侯府偷那件美丽的八角琉璃盏,差点被射成刺猬回来。
      像他这样的身份要尽可能少暴露,最好从未让人察觉,不然被抓住辫子设套就很麻烦了。
      而且有着和墨家遗部千丝万缕的联系,侯府也不是个可以轻易冒犯的地方。
      他好像真的犯了不得了的错。

      但是……他其实是想把那件琉璃盏当作礼物,送给离开一年,终于要回来的师娘的。
      虽然去侯府偷盗很让他兴奋,但他确实没料到会是如此凶险,特别是之前搜集情报时没发现暗里还有一层机关——他真的不是故意去冒险。
      他很想这么说,很想这么告诉她的,可她的态度实在令他火大。
      哪有那么多的“一定要完成”“怎么样也不能”?!
      不过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凭什么用这样老成的语气干涉我这么多!
      不该是这样的……我以为你也曾与我一样的……
      到底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很讨厌……真的很讨厌……

      江惟越同她接触,就越生气。
      他隐约知道了她从前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沉默压抑,在二少手下就已经显露出才能,也曾是个开朗而有些放肆的人。
      似乎二少被袭后她做了件很不得了的事,自此变得沉稳下来,将才也愈发凸显,最终接下了将军一职。
      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似乎曾在军中禁止流传,版本很多,江惟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可是无论如何江惟都无法忍受,一个和自己如此相像的人,背负着莫名其妙的沉重,死死压抑着自己走上他所不能理解的道路。
      我不会可怜你的,江惟想,我也不会像你一样。
      我可是绰号阿飞的飞贼奇才。

      江惟睁开了眼。
      已经到晚上了啊。
      他快速回房打开箱子,换上他的夜行衣。
      装备好了,悄声出发。

      如无数次做过的那样默默潜行,勘察着周边环境。
      目标的位置,建筑的隐蔽,守卫的人数、轮班以及换班时间,他脑子里飞快地处理着信息。
      混合之前就开始关注的城内动向,他判断着埋伏的人数、地点、方式,思索可能的攻击漏洞。
      甘州城没有人能比我熟,他暗想,所以我一定会成功的。
      想好计策后,不作留恋,默默返回。
      大少,你再忍一忍,明天就把你接回来。

      第三日,江惟几乎没有出门。
      他在他的小屋里默默赶制着道具,静等着黑夜到来。
      这恐怕是他此生最大的一笔买卖。
      我不会道别的,他出门时回望了一下大少书房的方向。
      我一定会回来。你等着。

      一切都很成功,没错啊。顺利利用视线的死角潜行,顺利用假人换掉了大少的尸身,顺利争取到突围的时间,虽然被发现尸体调包实在出乎意料的快,虽然追击迅猛、围网重重,可自己还是成功把大少的尸身盗回了啊……没错啊……
      大腿却不住地流血。
      怎么会在好不容易逃离追击松了口气以后,中了不知从什么方向射来的流矢呢……
      为什么是在这个位置……
      不行……不能停……不能停下……
      不断发力的少年咬着牙,后背被汗水浸湿。
      在秋风里飞着,他觉得好冷。
      眼睛有些花了,还是努力睁开,像从前还在甘州流浪的雨夜里无数次做的那样。
      脚下不停,只凭着记忆里的方向感不断向前飞行。
      好像看见本部的灯火了,后背大少的尸身冰得他想哭。
      “大少,你看,回来了!我们回来了啊……”

      落地的时候再也站不稳,踉跄着倒在了本部门口。
      中箭的大腿已经冰得没有知觉了。
      耳边守卫的呼叫也渐渐小了,他努力想睁开眼。
      他突然想见见那个女人,想听听她说话,居高临下冷酷无情也好,令他不爽的训斥也好,他暂时不同她计较了。
      想再摸摸她送给他的小木箱,想告诉她他其实很喜欢。
      想再看看她的眼神,想看到那沉默的黑暗中熟悉的闪光。
      想告诉她,喂,什么是非做不可一定要完成的事,什么是怎么样也不能尝试的事,到死也没有明白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外传之江惟:绰号阿飞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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