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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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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㈠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这是座背负沉重历史的百年古城,厚重得让人无法直视。历代朝廷里旧人新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龙椅上富拥天下的人变了又变,红了海棠,绿了芭蕉,甚至连当年名震四海的英雄高祖都只剩下了模糊的身形,可唯独长安不变。它就像个知晓一切的老者,你未来时,它在这里;你来时笑得张扬,它在这里面目沉静;你去了,灰飞烟灭,它依旧淡然,仿佛你不曾存在过。这样的古城,是要乱人心水的。
只是不知,这么千百年的守候中,它可曾累了?
反正,他是累了。
突如其来的累,席卷而来的疲惫,来得好生莫名。
前一刻他还在听着他人的闲聊,转头看到长沙漫漫中一点城墙的影子。知道那是长安城,他心中突然翻涌上漫天的疲倦,身子一歪,竟要落下马来。
众人都在兴奋地扯淡,有家的男人们更是激动,没人注意到这里。
司长武心头忽然一凛,快如迅雷地伸手,扶住南塘,皱眉道:“你……怎么了?”
南塘眼神有些混沌,听到他的话立刻清明起来,赧然笑道:“饿了。”
司长武一个白眼,不再理他。
疲倦是不可名状的心锁,能够说出的疲倦,便不是疲倦。
近了。能看到长安城前列满了仪仗,旌旗林立,好不威风。仪仗队前有衣着杏黄色的少年骑在马上。当朝的太子。
再近了些,才发现玄武门已大开,那黑压压的原来是身披兵甲的御林军和身穿长袍礼服的礼仪官。而宦官的尖细声音传来,要不是心中有预备,南塘怕自己会惊得一个猛虎落地。
“恭迎萧将军朝京——”
随后是马上的太子前行几步,用略显青涩的声音道:“父皇龙体抱恙,特派孤来此等候。宫中已设宴为将军接风,请众将随孤入城!”
南塘骑快几步,来到萧安邦身旁,笑道:“好大排场。”
“受宠若惊。”萧安邦转头冲他爽朗一笑,随即笑容隐去,勒住马,利落地翻身而下。众将随着他的动作下马,单膝跪地,口中道:“见过太子。”
“众将请起,”那太子也下了马,扶起萧安邦。他这些动作都有些僵硬,一看就是临时学的,有些不伦不类。旁边有宦官捧了托盘,上有一碗清酒,太子惊醒一般,道:“萧将军一路辛苦,且喝口酒洗洗尘。”
萧安邦自然是谢恩喝了,南塘却不自在,总觉得有股炽热的视线跟着他。一抬头,竟正好与太子的视线对上!原来太子虽然站在萧安邦面前,与他说着话,视线却一直在望着南塘!
这是怎样的目光啊?豺狼一般贪婪,蛇蝎一般冷然!南塘心说,要不是……看老子扇不扇你!
视线对上了,对方又是太子,总不能猛地移开目光吧?南塘嘴角的弧度扩大了一点,算是行礼,然后深深地埋下头。
他没料到,太子竟立马撇了萧安邦,快步来到他面前。一挥手,另一位宦官上前,盘中依旧是一碗酒。太子扶住南塘的肩,道:“先生便是誉满天下的军师南塘了吧?孤闻先生大名,神交已久。江南三十年梨花酿,聊表敬意。”
这是闹哪样?副将、都督、参将、都司……萧安邦手下五品以上的军官都随他赶了回来,谁的军衔都比他大,敬他酒?有毛病!
还誉满天下、神交已久,怎么听怎么别扭。
南塘拱手退了一步,道:“臣不敢逾越。”
太子的脸色有些僵,他从小养尊处优,听惯了阿谀奉承,还未曾有人对他说过一个“不”字。
南塘不等他反应过来,继续道:“臣不敢逾越,是因为今日在场的,都是历经沙场的老将,他们个个铁中铮铮,披肝沥胆,浴血杀敌!不管哪个的功劳都高于微臣。臣不敢逾越,是因为不能使太子有不辨之名!”
耳不聋眼不花的人都听的出这是南塘在骂太子不辨呢,就连捧着酒的小宦官心里都在嘟囔:你跟他较什么劲?他一见美人就这样!不就一碗酒吗,喝了不就没事了?扯这些不怕没命啊!
谁也没想到,太子听了这话,反而笑了起来,愈发热情地请他们上马随行。一行人跟在太子后面,听着仪仗奏乐,个个心里都很诡异……
除了武元昊。他压根儿就没听明白刚刚南塘在说什么,什么铁什么铮的,太子是铁匠出身?什么便不便的,难道太子便秘?也只有他和太子一样笑得开怀。
南塘的脸色跟吃了狗屎一样,他一时意气说了那番话,可他的本意也是让太子离他远点,那种炽热的视线实在恼人。没想到太子不但不生气,一路上还时不时回头看他,看得他心里更加难受。
这太子,若不是真的脑袋里有羊水,就是城府颇深。无论哪样,都他妈很吓人!
㈡
南塘无处可去,又拒绝了去太子府的提议,只得随萧安邦去了敕造定远府。至于这其中。究竟有没有私心,这个……
“那个太子……”在自己的房里,萧安邦踌躇了一下,开口道。
“双目虚浮,眼带凸出,面部肌肉松垮,明显纵欲过度。”南塘皱眉,接着道:“明明是个周正的相貌,搞成这个样子也真是不容易。”
“你敢不敢再严肃点?”萧安邦无奈道。
南塘被他说得一笑,又想起那个饱含欲望的目光,于是这笑就有些不屑,道:“我知道,不就是他看上爷了吗?喜欢爷的人多了,他哭死也轮不到他。”
“你就管好你那张嘴吧!”萧安邦作势要扇他,南塘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抱头躲窜。
“真的没事。他太子什么人没见过,新鲜两天就过去了,我又不是什么一笑倾城的货。”南塘往他床上一坐,撑着下巴道:“有时间关心这个,你还是祈祷一下不要娶到个黄脸婆母老虎。”
萧安邦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点点头。
“……我还很瘦,等我胖了再宰吧!”南塘嘴角一抖,顺嘴而出。
“不是,我琢磨着……”萧安邦笑得暧昧,逼近南塘,语音慢慢变低,“就你这小脸,也许真的能一笑倾城……”
他一靠近,南塘下意识就往后退,却忘了自己是在床上,一退后就撞上了床柱,龇牙咧嘴地再抬头就被萧安邦的气息环绕,他一张俊颜就在南塘面前。
气息交融,你呼出的气被我吸入,我呼出的息来到你的体内,南塘一时有些被迷惑。
直到萧安邦大笑着退开,南塘才反应过来,怒道:“你敢调戏我?!”
“我夸你呢。”萧安邦笑道。
这便够了吧,这日子其实很舒坦的!想想他年方十七就有此军功,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他目标坚定信念崇高,比起碌碌无为的人不知充实多少,除了暗恋自家将军且此人正要被赐婚之外一切顺利……这又怎么了?自古多是无情人终成眷属,有情人最终陌路,而他还能跟他朝夕相处,没事拌拌嘴吵吵架玩个小暧昧,何其幸运!
南塘咬着嘴唇笑了,一脸柔软。
萧安邦本来等着这家伙跳起来追击的,半晌没反应,朝此人一看,正笑得一脸柔和呢,他吓了一跳,“欸,哎呦,别笑了,笑得我心里寒碜……你脑子砸坏啦?别介啊,你就脑子值点钱!”
他想这么一来准得跳起来了吧?没想到南塘笑容不减,瞟了他一眼,十足嫌弃:“大爷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这小人吵吵了。”
嘿……萧安邦正准备反击,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何事?”
“少爷,太子府着人送了东西来。说是给南公子的,怕他没有合适的衣物。”
萧安邦飞快地瞟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南塘,道:“拿进来吧。”
太子送来的是一套湖蓝色的缎子长袍,玄纹云袖,绣着雅致的竹叶纹。还有一只羊脂玉发簪和束发嵌宝紫金冠,随他挑选。
南塘看着这堆东西,轻松的心情已然泯灭。他笑一笑,问萧安邦:“我今日说话是不是一点情面也没给太子?”
萧安邦想了想,严肃地点头。
“也不能太不给他面子了,是不是?”南塘见他点头,苦笑道。
㈢
换好衣服的南塘浑身都不自在,这件衣服被熏过香,而且还是太子身上的香味。南塘本来就觉得大老爷们熏香怎么想怎么奇怪,如今这衣服上的香更是给他一种昭示主权的味道,难受。
出门就见到已换好官服的萧安邦,一身绯袍,补子上绣着麒麟,衬得他更是英俊飘逸。南塘没有官服,眼红得直叹气。
依着萧安邦的恶劣行径,南塘已做好被他讽刺的准备,没想到他只是微微点头,两人便骑上马往宫中去。
司长武自然是不在的,南塘就更加不愿意说话。两人疾行在街道,只有衣袂翩飞的声音,诡异得很。
“小心太子。”萧安邦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南塘闻言转头去看他,清亮的眼睛里映着那一线月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嘴角却绷得很紧。然后他忽然笑开,道:“你还怕我被他吃了不成?这可不符合你落井下石的作风。”
萧安邦没被他逗笑,他正在斟酌着语句:“我听闻,太子府上有不少娈童,有些甚至原是朝中大臣之子……”
“你真啰嗦。”南塘嗤笑一声,“你记不记得有一回袁明朗和武元昊被铐在了一起,我让他们就这样训练一天培养默契?”
萧安邦挑眉,他记得钥匙还是黄昏时才找到的,当时人仰马翻了一天。该不会……其实他早有猜测,只是这难度太大……
“我干的。”南塘扬起下巴笑了一笑,很是自豪的样子,“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强。只要是我说出口的,我都能办到,你只要相信我就够了!你不需要保护我,你只需与我并肩战斗就够了!就像我们一起打仗的时候!”
而这些,是别的人,不论男人女人都不能做到的!他们也许能成为陪伴你的那个最亲昵的人,但是!能与你并肩战斗的,能让你放心交出性命的,只有我,南塘!
所以,他们算什么?
萧安邦沉默不语,突然从马上跃起,狠狠地敲了一下南塘的脑袋,再回到鞍上,笑骂道:“小屁孩!”
南塘也不反驳,他确实比他年轻么,就不戳他伤处了。南塘的目光有些热烈,有些柔和,有些霸道,让萧安邦没由来有些慌,转回头专心看路。
不对劲!这小子自从到了长安就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萧安邦有些心烦,怎么着?平时打仗训练要他操心,现在手下兵的心理问题也得他操心了?这将军当得有点亏!
都是良驹,日行千里可能有些夸张,那也是行兵打仗用的主儿,长安城由它们跑都不够尽兴。从定远府来到宫墙快得让南塘有些惋惜,那么好的气氛!只有他们两个人!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几个人影站在宫门外,南塘定睛一看,竟是袁明朗他们!原来他们早先就到了,只是一直没进去,只等他们两人。
“磨叽什么呢?再不去可没饭吃了!”萧安邦大笑道。
这已经够了,这日子多舒坦啊!南塘望着这些汉子笑得满足,这些有情有义、气震边疆的男子汉,是他的兄弟!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他满足。
更别提……他有这样的英雄将军。何其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