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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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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㈠
萧安邦没想到他们相识的日子会这么快。
那一日,秋风萧瑟,不是吉日。黄历上要他们莫出行,萧安邦大笑几声,领了一小队人马出了城。城中管事的拿出的地图实在对不住“地图”这个名字,他们便自己去探探路,萧安邦叫上了最精英的人马,力求神速。
探路回来,一路上没什么波折,萧安邦更是满意自己没信那一份很是懵人的黄历。
然后他们听见了打斗声。
这里已是城郊,不远处就是桑原国境内。边界处总是出现杀伤抢掠,这次,竟是让他们遇见了。萧安邦示意一个小兵过去看看,不久他就回来了,脸上带着不忿,啐道:一伙桑原人围攻一个少年,什么狗屁。
萧安邦挑眉,一夹马肚,一行人便向声音的方向奔去。
萧安邦其实心中有疑问,越走这疑问便越大,他耳力好,远远就听到了少年的声音。可桑原人一向尚武,尤其是做这一行当的,个个身强力壮,抢了钱财就杀人。若是一伙围攻一个,根本不大可能给对方时间呼救。
莫不是有局?
可……又为了什么?
近了些,萧安邦眼尖地看到树林中的人影,果然是围攻。他却不上前,打个手势,一行人迅速在林中藏匿了起来,静观其变。
被围攻的少年一身浅紫锦衣,看上去像是个过往的商人。如今他的锦衣已被利器划得破破烂烂,肩膀处已然见血,染红了一片衣衫。围着他的几个桑原人说着什么,然后大笑,虽说谈的内容不可知,但这种猥琐的笑,其中内涵人人知晓。
然后这几个大汉翻身下马,从各方包围,渐渐将少年围在了当中。
“……看起来,像是那孩子有几分姿色,他们先奸后杀。”袁明朗离他最近,冲他耳语道,“难不成就看这孩子被糟蹋?”
萧安邦刚想打手势让大家上,突然想到,似乎,那少年已良久没有呼救了……
一个胆大近乎疯狂的猜想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凝神去看那少年,让他一时间都有冷汗爬上了后背。若是……真的……
“磨叽什么?”袁明朗忍不住侧头看他。
“明朗,你看他……像不像那天酒肆中的少年……”萧安邦的嗓音近乎沙哑,心中因为自己的设想而悸动不停,“你看他,好像有了法子……”
正说着,那边的少年忽然伸手,利落地将自己已经破损的紫衣撕下,露出里面雪白的单衣,身形更显单薄凄楚。他的伤处流出的血将白衣染上点点梅花,很有魅惑的味道。
桑原人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声抽气和怪叫,想来他们从近处看,更是诱惑。
“我操!”袁明朗暗骂一声,然后下一瞬间,他就呆住了。
似乎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少年慢慢走向桑原人的头头,正在每个人都为他吊着心的时候,似乎只是一瞬间,桑原人头领的大刀就到了少年手中,架在了桑原人头领的脖颈上。
“……还真是……是他!”袁明朗呆了呆,不可思议地勾了勾嘴角。
然而,桑原人只是愣了一下,桑原人头领猛地肘击少年受伤最重的肩膀,另一只手狠狠击上少年握刀的手肘。这一招实在迅速,少年硬生生挨下第一击,刀却在第二击落了地。
少年反应很快,见刀落地,马上弃之,一脚踢上那头领的膝盖,迫使他跪地。少年还想上前时,潜身而至的另一人已将他踩在了脚下。
“上!”
萧安邦的反应更快于袁明朗,纵马而去。
兄弟们憋屈地单看了许久,心中都有一口恶气,得到命令如见到新娘,气势磅礴地冲了上去。一个弓手取下背上的武器,张弓将踩着少年的那人牢牢地钉在了树上,箭羽犹不停颤动。
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蛮夷!戎狄!生孩子都活该没屁#眼的凶残民族,只懂抢掠不懂劳动的狗贼!我中华人、□□人、大渊人!岂是尔等可以欺辱的?!
少年起身,见身边已来了一支神来之军,不由缓缓笑开。
他看着树上的羽箭,头一转,准确无误地找到那弓手,视线隔了甚远却清楚对上,少年拱手而笑,然后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他失血过多,晕倒只是时间问题。
袁明朗这边刚解决掉最后一个,才转身之际,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倒了下去。他正想下马去扶,就见萧安邦已然接住了,正有些怔怔地看着那少年。
“……将军?”
“果然是他!只是……”萧安邦回了神,将怀中的少年递给他,袁明朗接了。果然是那日的面容,只是失了血,面色惨白,没有那日出众的神采了。
萧安邦没有将话讲完,袁明朗已经明白。
这少年绝不简单,头脑聪慧、身有异才、且身体灵活。只是他能一瞬间明白自己的身体对这群敌人的诱惑,就将计就计挟持住头领……这样的置之死地,岂是寻常少年能有的狠绝心肠?
“将军!那……”袁明朗皱眉,问道。
“带回去!让军中医师替他看看。”萧安邦抿紧了唇,决定道。
㈡
少年的伤只有肩膀一处重了些,其余都是轻伤,那群人大抵是见他貌美,一心戏弄,没下狠手,可谁又能说这不是少年刻意使然呢?
萧安邦深深地望向少年,初次相见,他只以为他天赋异常,现在才领悟,这少年绝不止如此……可是,这又关他何事?他急需一个理由来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
为何他这么重视少年?为何不是将他送去城镇中的医馆,而是带他进军营,找军医?唯恐他的伤得不到好的救治!
因为军中医师不用付钱。
萧安邦找到了理由。对,就是这样。
“萧将军。”
这声音太近,他惊醒般朝床上看去,少年已醒,正饶有趣味地打量他,唇依旧没有血色,却是弯起的,他的声音很是愉悦。
萧安邦不意外他知道自己是谁,他要是不知道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萧将军,才是可疑。
“在下南塘,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虽然不能以身相报,然,伤好后一定亲自酬谢将军和手下猛士。”南塘见他要说话,便迅速开口,将场面话说了个干净。
萧安邦因为那句“虽然不能以身相报”有些无奈,干巴巴地说:“举手之劳……”
“然,将军在树林中埋伏多时,在南塘身将死时才出手相助……可是有什么大计?若是被南塘坏了事,还望赎罪。”
萧安邦着实惊了。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种对话中被牵了话题,因他一向自信,他不信他们的隐藏会被这个少年发觉。
南塘的微笑不变,他知道萧安邦在想什么,于是再次开口道:“将军训练着实有一套,桑原人没发觉,我自然也是没看见的……只是,你们挡住了风。”
若是常人说这话,萧安邦断然不信。可是南塘曾在他面前指出酒肆会走水,预测半个时辰后会有大雨,而这一一应验,再加上自信,他自然信了。
那他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我想看看你有什么法子脱险吧?萧安邦的脸皮还没修练到那个份上。
好在南塘也没追问他为何见死才救,只道:“既然将军救了南塘,南塘便会报恩……算了,以身相许好不好?”
“啊?”
南塘看着愣神的他笑,然后突然严肃。
“将军,南塘但求一职。”
萧安邦有些诧异,问:“所求何职?”
“军师。”
“为何?……你不是这城中的商人吗?”
“姜太公垂钓之意怎在鱼?醉翁之意从来不在酒。这城池,装不下南塘的才能。”
他倒是敢说。
萧安邦正色,冷声道:“南塘!本将知道你知天文通地理,可军营,不是个胡闹的地方!”
他浑身是杀过人才有的暴戾之气,只是他平日一向温和,不怎么显山露水,只有威严却不渗人。如今他冷颜面对南塘,就是想要挫挫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锐气。
这孩子身有奇才,头脑又不差,就像未经打磨的玉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但……不是现在!萧安邦亦不忍放任他的锐气毁了他的光彩。
“将军对南塘的误解似乎挺深。”
听到这样沉稳的声线,萧安邦不由有些诧异,于是止了出帐的脚步,回头看他。南塘对他突发的暴戾之气虽有讶然,却……毫无惧意。见萧安邦看他,一抹自信傲然的微笑便出现在他的面庞:
“将军可曾听到这样一句话?在你踩上去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它是狗屎。同理,将军没了解我之前,别说南塘是在胡闹。”
他深深地凝视那个笑着的少年。半晌,迈步而去。
南塘的声音在背后追过来,“不过将军应该没听过那句话,因为那是我临时编的。”
㈢
有一少年自荐“军师”一职,很快在军中传了开来。听到的人都嗤之以鼻,军队是绝对崇尚功劳和武力的,空有头衔的人他们都瞧不上,这样一个口出狂言的小子,他们只当是小孩子过家家的人物。
武元昊尤其不屑,他太莽撞,萧安邦当日探路没叫上他,已让他很委屈。一听见南塘的事,心中哼道:肯定是袁明朗带回来的人!平日他喂些野猫野狗也罢了,如今还捡回个人来给将军添乱?欠揍!
于是那日中午,武元昊强行征用了那个送饭的小兵,自己端了饭送进主营帐。他倒是想看看那个不知天高资后的小子。
这一进去,可气坏了老武。
他见那小子正坐在床上,捧了地图在看!
武元昊想发火,无奈手上还拿着饭菜。等到他重重放下碗筷,却恰好对上一双如水般的明眸,它的主人笑得温柔,冲他点头道:“辛苦你了。”
于是老武运足中气的一声大吼就咽了下去,只质问道:“你在看什么?!”
“将军这份地图仍有不足,你看这里,”南塘指向一处,“这里虽然过不去大队人马,可采药人们有一条小道,可供小队人马出入埋伏,作突击用。”
武元昊愣了,呆呆地点头。
“另外还有几处,我等你们将军回来了慢慢告诉他。”南塘揉了揉太阳穴,他并未痊愈,可如今唯有尽力展现,才不至于伤好后被赶出去。
哦。武元昊再次点头,然后突然醒悟,“哦”个屁啊!这小子在看地图!他伸手去抢南塘手中的地图,南塘没防备,空手后诧异地望向他。
他的眼神只有单纯的不解与委屈,让武元昊竟有种欺负了幼童的罪恶感。他挺直了背,大声道:“这是军务!军务你懂吗?你不能干预军务!”
南塘挑眉,反问道:“我干预军务了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只是帮你家将军!难道你上街见一男子将女子扶起,你都要说那是□□吗?”
武元昊被他这一歪理驳得一愣,硬是没找到反驳的话,只得道:“反正……你就是不能看!”
他将地图重新放回桌案,逃也似的走了。
下午时分,萧安邦回了帐,显然是听说了中午的事。不过事传到他的耳中,就成了“武元昊冲进去揍了人”,于是他叹声道:“南塘,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就快离开吧,军营毕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你当我说的话是在放屁?”南塘翻身而起,站在萧安邦面前,扬起下巴道:“萧将军,你敢不敢和在下赌?”
萧安邦几乎被南塘眸中的亮光闪瞎,怎么会有人有如此亮的眼眸?他淡淡道:“军中事务繁忙,本将没有时间。”
“那么便是不敢。”南塘轻笑道。
“你用激将法也没有。”
南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一点点扬起嘴角,十足嘲讽:“你以为这是激将法?这不是。因为激将法是故意贬低对方。而你!是真的不敢!”
“你贪恋到手的名声和权力,世人的称赞将你捧到高处,你不敢赌!因为你怕输给我,你会摔得很惨!是不是?可怜我南塘,居然看错了人。”
他语速极快,萧安邦根本插不上嘴。末了,萧安邦一笑,几乎是恨然道:“赌什么?”
㈣
萧将军与那位捡来的少年对战沙盘的消息几乎在一瞬间传遍了全军。等到袁明朗从外面赶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人人都想看将军如何大败小屁孩。
袁明朗扒开了一个又一个,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只见萧安邦与南塘俱是神色严肃,全神贯注中。估计这时候满朝文武在他们面前跳起舞,他们也不会笑出来。
再看沙盘,两军已经交战,形势尚不明朗,但将军想迅速得胜,已然是不可能了。袁明朗不由多看了南塘一眼,他的唇角倨傲地抿紧,眼中却精光四射,像一只谋事的狐狸或狩猎的狼。
旁边有人捅了捅他,问道:“哎,你听得懂他们在念叨什么鬼吗?”
原来是武元昊,他是按照军功升的衔,能懂这些才怪。
“一边凉快去。”袁明朗不屑地挥手道。
武元昊哼哼了两声,也没闹,他本来就只是来看看谁输谁赢,凑凑热闹的。便不再留心他们口中的术语,转而去看沙盘。
这局一直推演到月亮爬上树梢,围着的人不减反增,萧安邦和南塘都战到双眼隐隐发红,姿势更是一点也没变过,让人看着就难受。
袁明朗双眼不离沙盘,突然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他甚至开始庆幸这只是一场沙盘推演!这样的仗是两个高手间的对招,太过惨绝人寰!一招过后另有杀招,绵柔之掌有挫骨之力,形势须臾间变化万千。有好几次他的将军都被逼入死地,再力挽狂澜……少年说他十四岁,可十四岁少年怎会有如此心术?
袁明朗环视四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寒意,若这真是一场战役,他们站着的这些人,多半已战死沙场。
他突然想抽身而去,他不想再看这残忍的战局,是的,残忍!他也在萧安邦手下领兵打仗多年,可这样的仗,说实话,他不想打!
可他又走不了了,因为他看到,他的将军瞬间惨白了脸色。
“萧某……认输。”最后的人马被南塘伏杀殆尽,萧安邦瞪大了双眼,面色惨白道。
全军覆没。
不,比这更惨。南塘知天时,若是实战,他可因此扩大胜局。萧安邦想到这一点,面容更无人色。但他亦不是那等输不起的货色,他认真地看向南塘,道:“幸亏你不是敌人,本将替大渊的子民感谢你!”
幸亏你不是敌人!不然二十万人灰飞烟灭,远征军魂灭异乡,他们的亲人悲痛欲绝,大渊国力大损,幽云十六州尽归蛮夷!可你不是敌人!
南塘赢得艰辛,他虽然微笑,疲惫却尽显于眼底,“将军承让。”
他见萧安邦虽败得心痛,眼中却无怒意,看他的眼神也不怪异,南塘不由在心中大喜,如此容人之量!他果然没看错人!
于是南塘起身,众人纷纷让路,他走到萧安邦面前,单膝跪下,朗声道:“将军有如此气度,何愁收复幽云十六州?!南塘愿助将军一臂之力!在场的兄弟们替我做个证!往后咱们同吃同住,还请各位多提携些,免得日后南塘上了战场,让桑原狗贼死得不痛快!辱了远征军名声!”
众人很给面子地鼓掌喝彩。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南塘执起萧安邦的手,动容道。
原来他并不是未经雕磨,而是已被打磨得完美;他的锐气并不是因为无知无畏,而是,他根本不屑于隐藏!
妖孽,除了这个词,萧安邦再想不到其他词来形容他!
“与子同袍。”萧安邦回握住他的手。
㈤
从那之后,南塘成为了远征军唯一一位“军师”。
还不够,南塘对自己说,没有军功,是无法在军中立足的。他开始迫切的盼望一场不大却畅快淋漓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