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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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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㈠
天的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当司长武推开驿站房间的门走进去后,恰巧看到南塘笨拙地在帮自己梳头,他双手都拗过脑后,前襟便遮掩不住,露出一大片肌肤。
司长武:“……”
南塘看他“……”于是也“……”。
随即南塘郁闷地放下梳子,埋怨道:“小武你又不敲门就进来,万一我在换衣服或上床呢?”
司长武黑着脸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是一碗鱼片粥,配了些小菜,香气扑鼻。然后他转身出门,南塘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生气了?不至于吧!
片刻后门外响起了“叩叩”的敲门声,司长武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遍整个客栈:“你是在换衣服还是在上床?或是你在边换衣服边上床?”
“……姑奶奶你快闭嘴吧!”南塘赶紧把他拉进来,一把把门关牢。
过了一会儿,房门又忽然拉开,探出南塘那颗脑袋,贼兮兮地扫过一周后,确定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才长出了一口气,回身把门关上。
“我怎么以前就没发现你这么坏?!你这么喊是想让那帮饥渴的汉子群殴我呐?”南塘一回头就狠狠地弹了司长武一个脑瓜崩。
饶是司长武一双冰眸此刻也带了笑意,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他不常开口,因为他的嗓音过于柔和,如少年对恋人的爱语般动人。可他是剑客,只需冻人就好,不需动人。
可南塘不这么想,南塘只愿活得洒脱随性,任何假装都让他难受,更别提亲近之人。他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司长武,伸手取下他的面具。司长武向后躲了躲,见他执意如此,便闭眼随了他。
面具取下,纯黑漆亮,线条流畅,没有一丝花纹,触手是玄冰般的冰凉。平日司长武将它戴上,只露出眼睛和嘴唇,看起来慑人地很。
平心而论,司长武很英俊,是那种干净的少年英俊,五官清秀,唯独一双利目,带着冷冰冰的剑气。这样迥乎不同的气质融合在一起,恰是勾起他人靠近了解他的欲望,这家伙本也应该是少女们丹青中的人物啊……若是忽略那条从右脸颊直到唇角的伤疤的话。
南塘忍不住将指尖抚上去,轻轻描绘,慢慢呼出一口气。这条伤疤的来历,司长武不肯告诉他,他也不会多问,只是……
“别。别看了。”司长武嗓音有些沙哑,垂下的黑睫毛扇动一下,竟给了南塘一种心疼的感觉。
“长武……”南塘捧住他的脸,半是叹道:“军中面有伤疤的人不在少数,你也不必……”
“你不会懂。”司长武蓦然睁眼,眼中依旧是一片寒气,哪里值得人心疼了?他取回面具,沉默着给自己戴上,示意南塘吃饭。
南塘忽然笑开,嚣张道:“好哇司长武,竟然敢说你万能的军师无知!看在我们的交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快滚过来给我梳头!”
司长武翻着白眼走过来,一时没忍住,纵着性子扯了一把他的长发,疼得南塘龇牙咧嘴。
南塘愤懑地将梳子往后狠狠一扔,司长武看也不看,伸手一抓,木梳自在掌中。南塘“嘁”了一声,道:“我可先说了,大爷最近没怎么洗头,你可快点,小心粘你一手油!”
司长武闻言抬头,挑眉看他,十足威胁的模样。
于是南塘识相地端起碗,吃饭去了。
南塘的话自然是为了恶心司长武,他有一头极长的黑发,却能在灯下发出幽幽的光,足以见南塘有多么爱护它们。此刻司长武还闻到穿过他头发的手指也染上了淡淡的皂角味儿,不由在心中轻笑一声。
梳头的时候南塘出奇地乖,换了他人,仅次于命根子重要的物件被人拿在手中,那也得乖乖的才行。司长武动作极快,却又轻柔,手指上下翻飞,眼神专注。
南塘吃完放了碗,安静地从铜镜中注视着司长武的动作,眼中的情绪很复杂。司长武很快将他的头发分成几缕,再束上弁冕。
司长武忙完后自然地一抬头,直直对上南塘的目光,一时竟胶着在一起。
南塘心下一跳,移开了视线,问道:“那群家伙可起来了?”
“应该起了,皇上催得紧,这几日的路要更赶些了。”司长武淡淡道,伸手去拿托盘,转身就要出去,却突然停住,也没有转身,只是闷声道:“你可莫忘了……”
“我自然是记得的。”南塘起身穿衣,衣袂翻飞的声音说不出得利落。
司长武点点头,推门而出,天际一片火红的朝霞。
㈡
马休整了一夜,已经恢复了过来。这些战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虽说比不上桑原国纯种的货,可也算是良驹。南塘座下的这匹踏雪马更是要羡煞他人,它全身毛发黑亮,只有四只蹄子雪白,牵到马厩里,寻常马根本不敢上前抢食。
这是桑原国一大将的坐骑,南塘当时一眼相中它,举着弓瞄了半天,终于一箭射死它的主人,于是别人纵然是可惜得垂头顿胸,这匹踏雪还是归了南塘。
踏雪本欲寻梅,梅花自有香。于是南塘给它起名“墨香”,十足文艺的名字,像是个不出闺房的小姐名字。那些眼红的家伙便以此嘲笑,南塘微微一笑,不与争辩,然后他们便发现给他们留的饭……总是没有肉,而且越不喜欢吃什么,里面最多的就是什么。
南塘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墨香力气可能不如其他马,可速度决计对得起“踏雪寻梅”,南塘轻松地在众人之前,很是潇洒的样子。萧安邦瞧见了,一夹马肚追了上来。
萧安邦的马像是传说中的“白龙马”,一身雪白,漂亮得没话说,战时再穿上盔甲,活活就是女儿们春闺梦里的人物。南塘总说他死要面子,在前线什么马没见过,偏偏挑了这匹,就是想耍威风。
萧安邦也笑,将手中的长枪耍个花样,挑眉看他。南塘差点被这妖气吓得瘫倒,只得喃喃道:老衲修行不够,先遁了……于是安邦的形象在众小兵心中立地成佛!
见萧安邦追了上来,南塘一拍墨香的脑袋,道:“墨香,踢他!”
“你得再回去练个二十年才行……”萧安邦忍不住笑,突然压低声音道:“……听说,你昨晚可够好运的啊?一直战到凌晨,今早穿着衣服还忍不住上了一次?”
南塘嘴角有些抽搐,整张脸都是绿的,他咬牙切齿地问:“……你听谁说的?”
“武元昊。”
“司长武!武元昊!你们俩欠抽的玩意儿挨哪窝着呢?!……那么恩爱凑在一起干嘛?真当自己是武大郎武二郎那对夫妻啦?!滚过来!”
萧安邦看着火了的南塘,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他这个军师,可真是捡来的活宝。他突然更不想到长安了。
这样妖孽成性的人,怎么舍得让外人当猴瞧?这样妖孽成性的人,怎么可以被牢笼关起来?怎么舍得折他的翅、断他的念、束他手脚、让他生生成了黑压压朝堂上圆滑无趣的明珠?失了自由的妖孽,还是妖孽吗?
㈢
正午一行人停了下来,在一家馆子里吃饭。萧安邦四下望望也没看见司长武和武元昊,捅捅南塘问道:“欸,他们呢?”
南塘慢慢捧起茶,慢慢转过头,慢慢地朝萧安邦露齿灿笑。
萧安邦:“……吃饭吧。”
武元昊被整,袁明朗乐坏了,特地跑来南塘这桌敬了杯茶,笑道:“军师,干得好!”
南塘把茶一饮而尽,好像那是酒一般潇洒,道:“承让承让,应该的!”
袁明朗回去吃饭了,南塘一转头,就见到萧安邦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笑着调戏:“唷,心疼呐?”
“不是!”萧安邦探身向前,勾唇暗声道:“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了。”
明明是这么正大光明的一句话,不晓得是萧安邦故意为之,还是南塘自己心虚,偏偏让南塘听得心跳骤然加快。他清清嗓子,道:“是这里吗?我都不记得了。”
“千真万确。”萧安邦坐回来,一双黑眸还是盯着他,似笑非笑。
南塘觉得自己这一生够了,被这么个妖孽勾着,也不冤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幽云十六州还是桑原国的地盘。萧安邦刚被封了远征大将军,第一次率如此之大的军队远征桑原,他少年得志,领了一些好弟兄来此喝酒。
酒正酣时,远处走来一个少年,一身白衣,边上滚着青色的祥云花纹,衬得肤色也似雪般白皙细腻。少年只用白色丝条绑住头发,风吹过时,青丝和白带同时飞扬,说不出的诱惑。少年本是路过,转眼看到他们的目光,轻柔一笑,有弟兄的酒硬生生就停了下来。
他一笑,这些粗汉子就安静了下来。怕打扰了他的笑,这么干净、这么美。
然后少年的笑一顿,迈步而入。
多年之后萧安邦再仔细回想,后来的南塘穿上了戎装,再后来他穿上了火红的官袍,后来的后来他便只爱着深色的衣服。
于是萧安邦再没见过那个阳春三月中,只着白色春衫,笑得干净的少年。
“店家。”原来少年走向的是掌柜,他身旁有人不加掩饰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萧安邦好笑地挥挥手,示意他先听听看。
“哎,这位爷,打尖还是住店?楼上天字号还有空着。”掌柜见他气度不凡,忙笑着问道。
“店家,你可留心了,我见你这店有火烛之灾,别走了水。”少年也笑盈盈,说出的话却不怎么招人待见。
掌柜的脸有些变,道:“客官别说笑了,小店可从没有这种事。”
“你还是让伙计查看为好。”见少年如此笃定,萧安邦此刻更加有兴趣了。他从少年的神情可以看得出来他没说谎,而萧安邦素知有奇人异士可以掐指间看出人的危旦祸福,只是从未见识过。莫非?
掌柜的脸终于拉了下来,他们的对话不算小声,已经有客人望了过来,议论着。于是他怒道:“不打尖不住店就麻烦出去!何必出言咒我?你安的什么心!”
少年也不恼,笑容有些嘲笑,道:“不信便罢,你也可期待半个时辰后的大雨将你这木头小楼的火全部熄灭,最好连客人的性命财物都无损坏!我不过是怜上天好生之德,出言提醒罢了。”
说罢转身就走。
掌柜的有点发愣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他原以为这少年是个赖皮之徒,已打算出点钱打发他快走……如今他走得这么干脆,倒叫他心里有些后怕。
原先被萧安邦止住说话的人正是袁明朗,这时少年走了,他也便起身道:“哎!掌柜的,你看他说那么玄乎,不如看看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萧安邦也点点头。
掌柜的认识这几位军爷,其实他也有点想看看,只是拉不下面子。如今有台阶下,便也就让跑堂的到处看看,别真生了祸事。
“你说那小子说的是真的吗?”袁明朗坐下,喝一口酒,低声问萧安邦。
萧安邦不可思议地回望他,“你不知道你喊那么大声?”
袁明朗干笑两声,道:“看看就知道。”
半天跑堂的大汗淋漓地回来了,在掌柜耳边急急地说着什么,掌柜的脸色变了又变,朝门口望了几眼,一副庆幸之意。
萧安邦已然明白。不过还是招手叫来那跑堂,问:“怎么样?”
“哎哟,真神!”跑堂的眼睛放光:“厨房里那伙计不知道哪去了,秸秆堆给燃起来了!幸而发现得早,我给灭了,不然就出大事了……刚刚那人,你们认识吗?”
看着跑堂发现神人一般憧憬的眼神,萧安邦笑着摇头,“不认识。”
也许他们很快就会认识。
当他们回去,遇上倾盆大雨时,萧安邦这么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