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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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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㈠
主营帐前的幡旗被劲风吹得飒飒作响,帐外面半坐着个传令兵,日光这么舒服,他已经睡熟了。武元昊一身戎装轻甲,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把他扯起来,问道:“将军呢?”
“啊?”白平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吓了一跳,谁一觉醒来对上这么张狰狞的脸,不吓尿就不错了。
跟在他身后的袁明朗看不顺眼,把这小子拉回到陆地上,道:“问你将军呢?云城赵太守要办践行宴,他哪去了?”
武元昊心下不爽,空下来的那只手转而一拳攻向袁明朗,被袁明朗迅速包住,两人不动声色地斗着。
“跟、跟着军师进城了……”白平凡只想快点把他们请走,天知道为什么同为武将,怎么萧将军只见强壮,就不像他们这么粗鲁?他问道:“要叫将军回来吗?”
军中有饲养信鸽,平日往长安传军情也是通过信鸽,比骑马跑驿站快了不知多少。像萧安邦这样的大将,鸽子们也是认得味道的,必要时用来找人也不麻烦。
袁明朗沉吟了一下,问道:“他们去干嘛?”
“……追忆似水年华。”
呃……袁明朗沉默了,半晌道:“你传飞鸽过去,让他别忘了晚上的酒席!”然后迅速抓着武元昊的手腕一扭,道:“走了!找个清静的地方!”
他被那一句“追忆似水年华”冷得实在厉害,得找个机会暖暖身子。
可身后的那头熊仅跟了两步,就停下了。不但停下了,还往回走。这倒是奇了,袁明朗大笑回身道:“你这蠢熊,若是怕了——”
然后他定住了。
他看到武元昊皱着眉龇着牙把白平凡的下巴抬高,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天,下结论道:“这小子怎么这么眼熟……娘的老子想起来了!就是你小子说要跟老子打的啊!”
……敢情你现在才认出来!……不是,原来你还没明白过来!
袁明朗早已不对这蠢熊的脑袋抱希望,如今一来,他发现,自己真是太单纯了……居然还相信这家伙有脑袋!
白平凡被他拖得都快哭了,一张扭成一坨的脸巴巴地望着袁明朗,求救。
袁明朗捋起袖子,快步上前,一拳揍在武元昊的头上,讥笑道:“你三岁开始扎马步,这小子论斤卖都不够,你跟他打?你好意思!”
于是他们又滚在了一起。
㈡
这是云城最大的一间酒馆了。伙计们吆喝着从堂中穿来穿去,掌柜的忙得一头是汗,也没空去擦。熙熙攘攘,百废俱兴,云城这座城池正从战火的洗礼中悠然醒来。
“在想什么?不用看了,我进来时就已扫视一周,没有美人。”萧安邦促狭一笑,仰头喝干碗中的酒,滑动的喉结分外诱人。
南唐不理他这茬,淡淡道:“你可悠着点,今晚铁定有践行宴,你平时人品不怎么样,灌你酒的人能把城墙站满了。你若是想明天起程,现在就少喝点。”
萧安邦大笑一声,道:“来啊!不把他们那群龟孙子喝趴下,我就不姓萧!”他话锋一转,道:“所以你才不肯喝酒?没用的,就你那德行,灌你酒的人能把城墙压塌下……我期待你吐到连妈都不认得!”
南塘上上下下扫了他很多眼,只让他有些发毛,才道:“放心,我一定吐到你身上!肥水半点不流外人田!”
随后便沉默了,南塘摩挲着茶杯,朝窗外望去,也不晓得在看什么,神色平静非常。可就是平静才不对劲!他们处在二楼,比起一楼清静不少,这样的清静却让萧安邦难得有些心慌,道:“怎么了?一副死了亲娘的样子。”
“我在想……”南塘闻言转头,一双眼亮得渗人,“朝廷和桑原国言和的事,你要瞒我多久。”
萧安邦面色一沉,片刻后一扯嘴角,“还是瞒不过你。”
南塘终于展颜一笑,道:“你当然瞒不过。不久就是秋初,赐你个婚能把五品以上都叫回去,哪有这么大面子?再说没事赐什么婚,他长安男女失调也不该我们管啊,肯定是不打了。这些我早就想到,唯一疑惑的是你为何要瞒我。”
他的话并不好听,不过萧安邦不加理会。沉声道:“皇帝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这仗越打越顺,桑原毕竟是游牧民族,他们扛不下来的!不趁这个时候一举灭了他们,等到他们恢复了再耗着?桑原孙子连字都认不全,信他们的国书?真是憋屈!这事儿我不愿让你知道,少个人烦心总是好的。”
南塘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可注意点。”
“都是些寻常百姓……你倒是说我呢!回长安可留心你那张嘴!那么毒,小心让人撕了。”萧安邦在南塘的手上安抚性地一拍,示意他没事。
“所以我才不想过去。”南塘苦笑,道:“反倒是你,赐婚,有那么高兴吗?”
“我有什么高兴的。天天呆在塞外,生里来死里去的,娶了姑娘是让她在长安守空门,还是带到这儿让她活受罪?”萧安邦忍不住又倒了一碗酒喝了,摇头道:“不好,不好。”
南塘一笑,颇有些迷离的,“她若是爱你,便……”
“爱我?粗鲁汉子一个,有何可爱?”萧安邦低头自嘲地一笑,“她若是爱我就惨了,哪天桑原一个小王八蛋射箭偏了点,歪打正着……叫她苦苦守寡?”
南塘便不说话了。
萧安邦看着他,痞笑道:“怎么?舍不得本将?”
南塘瞟他一眼,叹气:“在下实在可怜那个将被你辣手摧花的姑娘。”
萧安邦跟着南塘对视一眼,各自笑开。正当此时,萧安邦眼光一凌,闪电般地出手,直击南塘。
“干什么?恼羞成怒?”南塘不由大吃一惊,道。
却不想萧安邦伸到他背后的手变戏法一般带出只灰白相间的鸽子,他伸手逗弄了一下鸽子,换来一串“咕咕”的叫声。
“这小家伙着实顽皮。”萧安邦笑着看他一眼,拆下鸽子脚上的竹筒,将它放飞。
他们面对面而坐,南塘根本看不到信,只得问道:“出什么事了?”
萧安邦含笑地睨着他,道:“我该告诉他们,有军师在此,根本不必传信……平凡通知我们,晚上有践行宴,记得前去。”
㈢
晚上的宴会果然如南塘所料,热闹非凡。不少汉子听说萧安邦这次回京是要娶亲,个个眼红得要死要活,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部捋袖子就上。喝到最后,连酒也不需劝,过来个人,眼色一对,就拼上了。
这群如狼似虎的家伙们的酒量远远超出赵太守的预料,将库存几乎喝光后,太守不得不强行停止宴会,喊了守卫把倒下去的全送回去。
萧安邦纵然是海量,也挨不过这种车轮战。他不记得自己吐了多少次,洗了把脸,喝下太守差人送来的醒酒汤后,勉强清醒了一些。他摇摇晃晃地朝主营帐走去,被寒风一吹,脑袋逐渐有些清明,才想起半晌没见到的那个人。
……这家伙!
南塘凭借平日调戏别人的那些行当,和自己的名气,本来要灌他的人不会比萧安邦少,可他的酒量实在比不过萧安邦,照那么喝还不如直接把他沉入酒里淹死来得爽快。
于是他就比较损了。
这其实他百试不厌的看家本领,每每开宴,他都第一个站起来,举着酒敬别人——这次是萧安邦,他要娶亲的消息就是南塘祝酒的开场辞。结果可想而知,于是他趁乱顺上几大壶酒出来,当然不是喝的。
南塘先把酒壶中的一大半倒掉,再兑上白水,既有酒味,又不醉人。这时往往会有几个认清形势的家伙赶来劝酒,南塘就会半推半就地抓住几个看起来有些酒量的人,把他们全部放到以后,一般酒量小的就会自行退散了。
若是一开始就放倒那些酒量小的,你就等着死吧!酒量小的放是放倒了,可酒量大的人眼明着呢,等炮灰一倒就是他们的天下!兑了水的酒就那么几壶,最后你还是得吐得妈都不认得。
最后一项,就是最有挑战性的一项了——提前离席。
萧安邦此刻恨得牙痒痒。
正是此刻,他看到自己的主营帐前睡着个人,他本以为是白平凡,可转念一想,白平凡明明被一群爷们拖过去“调#教”了,于是这个人是谁就十分明显了。
萧安邦一脚踢过去,骂道:“南塘!真该把你浸猪笼!”
南塘晕乎乎地转醒,这次真是积怨太深,就算他备了比平常多的“水”酒,依旧不得已地喝了几壶纯纯的酒,现在还有些头晕。
这又是他的招数之一,在主营帐前一趴,别人多半会认为他是醉倒的小兵,也不大有胆子拖他回酒席,若是真的被认了出来……只能算倒霉!
于是南塘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地扯开他最纯良的笑,口齿不清道:“不、不行了……再喝就吐血了……”
“喝你大爷!酒席都散了!”萧安邦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发火,白了他一眼,脚下也有些发软,便跟着坐下了。
“……萧安邦?”南塘扒住他的肩膀,把脸凑近,酒气扑面而来。
“是你爷爷我!”萧安邦按住他的脸往后推,好气又好笑道。
“酒席散了?”南塘揉了揉太阳穴,理理头发,再抬脸时眼底竟然是一片清明,“谢谢你通知我啊!看你喝得不少啊?”
萧安邦瞪圆了眼,这还是那个前一秒被灌得死去活来的死人样吗?怎么不去死!
还好意思问他喝得多不多,要不是你个混蛋告诉他们赐婚的事,他们能这么不要老命地灌大爷我吗?老子掐死你!
萧安邦扑上去把南塘按到地上,掐住他的脖子不撒手。他本来没用多少力,预备着这小子会扑腾挣扎,谁知南塘只是把手附在了他的手上,轻声道:“……咳、别闹,我真是被人灌了……”
萧安邦触到的肌肤带着酒的火热,往近了看,月光下他的脸也是绯红,确实不像撒谎。刚刚的举动更像是在逗他生气。
他这边还愣着,南塘已经打了个哈欠,手指探上他的指尖,摩挲着道:“明天还要赶路,睡了吧。”
萧安邦只觉得被他抚过的地方像被火烧,不由撒了手,仰面躺倒,还不忘恨恨道:“……活该!”
南塘有些乐了,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像对待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儿。萧安邦躲了几下没躲开,也就由他去了。然而视线却慢慢模糊,在南塘的安抚下渐渐睡着。
南塘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睡颜,按捺住接近的欲望,也慢慢阖上了眼。
无论如何,只要你快乐就好。我的将军,只要你快乐!
微弱的动静。
南塘一向浅眠,此刻他感到自己脱离了地面,不由半睁着眼想去看清眼前的人,无果。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没有酒气。那么只会是一个人了。
“……小武?”含糊地问道。
没有回答,于是南塘更加确信。
“安邦他……”
“送进帐里了。”司长武答道,抱着南塘的手紧了紧,另一只手掀帐而入。待到他点燃帐中的烛灯时,怀里的人已睡熟了。
他早就明白,他的一双眼,永远都只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