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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立寒梅恨因谁 ...

  •   安化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城。渭水浩浩荡荡的向东流去,汇入长江。到了安化附近,地势渐宽,许是迷恋上了两岸的旖旎风光,放慢了步子,缓缓地冲出一片扇形的平原。肥沃的土地养育了聪明智慧的农人。在辛勤耕耘了几辈子以后,一些不满足的人们开始把目光放到更远的地方,随着江水望到那些新兴起来的大城市,敏感地嗅出了更多的希望。于是一批又一批的孩子被培养起来,努力读书,考进城里的大学堂,然后一个带着一个地离开故土,在新的地方扎根,生活下去。留下的是安于现状的人们,享受着小城里安逸的生活,同时把同乡在外面的世界的拼搏和成就当作故事来传颂。遥泉的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提起周家女儿,很多老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说:那真是好啊!从小就顶着聪慧美丽的光环,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毕业后成为最好的事务所的会计师,帮人管着无数的钱和帐,多么的能干啊!可惜第一次嫁的丈夫短命,但人家再嫁的可是个更大的能人,是我们安化的骄傲呢!他要是跺一跺脚,我们这个小城可要抖三抖呢。

      小城东边的一座巷子里,有一片灰色的老房子,黑色的屋脊密密麻麻的连成一片。在跨院的廊子下的躺椅上,遥泉闭着眼正睡中觉,腿上搭了一块细绒毯子。院子里的两株老梅开了密密的花,冷冷的香气萦绕在身边。一阵小风吹来,几片花瓣飘落在毯子上,粉红色的花瓣,衬着遥泉素白纤细的手指,犹如老上海月份牌上的美女画片,淡黄的底子,优柔的,模糊的如旧梦一般。
      不远处走廊拐角的柱子下面,立着一个面相斯文的年轻人,双手抱着胳膊,瞅着遥泉。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外面套深蓝色的羊绒毛衣,下面是一条笔挺的深蓝色羊毛西裤,黑色的皮鞋纤尘不染。他微皱着好看的眉毛,抿了抿薄薄的嘴唇,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遥泉似乎听到了这声叹息,密密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双眼。年轻人眼睛一亮,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几步走上前,捡起掉在躺椅旁地上的琴谱,另一手搭上了遥泉的肩头。
      “晓泉,别睡在这儿,当心着凉。”年轻人的声音说不出的婉转动人。
      遥泉看清了来人,试图坐直身子,顺便甩掉了年轻人的手。年轻人脸上的尴尬一闪即逝。
      “孟春哥哥,你怎么不在前院陪客?”遥泉头也不抬地说。
      任孟春仍旧微笑着:“晓泉,你要是不喜欢热闹,要么我陪你去街上逛逛?”
      遥泉撇撇嘴说:“你哪有空啊?怎么不陪着你的女朋友?”
      孟春苦笑了一下,说:“李心梅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实习的诊所的护士。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她家也在安化,所以春节假期顺便来看看我。”
      “真巧啊。”遥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毯子滑落在地上,孟春捡起来,抖落上面的花瓣,放在椅背上。“她刚才已经走了。”
      看到遥泉的脸色渐缓,孟春向遥泉走近了几步。
      “晓泉,你……到了新的地方,过得好吗?”孟春问。
      “我和妈妈好得很,不劳你惦记。”遥泉背转身不看他。
      “学校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有没有……找新的钢琴老师?”孟春小心翼翼地问,不觉还是触了霉头,话还没说完,遥泉的脸已经变了颜色。
      遥泉蓦地站起身,疾步走到梅树下,一拳狠狠捶在树干上。小院里下了缤纷的花雨,大片的花瓣被他撼得飘起来,在空中飞舞旋转着,然后逐渐落下来,铺陈在泥地上。灰蒙蒙的天空里,几只乌鸦嘎嘎叫着飞过。一身灰衣的少年站在树下,背对着孟春,决然地说:“我的事,不用你费心了。孟春哥哥。”最后的“哥哥”那两个字,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狠决,又有些颤抖的哭音。他瘦削的肩膀微微动着,越发显得身子单薄。
      孟春的心象被猛击了一掌,愣住了。遥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任孟春盯着泥里的花瓣呆立了片刻,转身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里。关上房门,坐在写字台前。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几张照片,时间久了都有些发黄了。最早的一张是全家福,六岁的遥泉刚到他家时冷着小脸躲在妈妈怀里,另一边是爸爸拉着他的手。旁边一张是八岁的遥泉抱着一个小皮球偎在他身边,淘气的笑着,他侧着脸冲着遥泉的耳朵说着什么。第三张的他已经是大学生了,白衬衫的胸前带着校徽,颇自豪地站在校门口,旁边搂着的遥泉拼命地挺直身子可还是只及他的腰部。
      他的手指轻轻的抚过照片中遥泉的脸。从遥泉进入他家第一天起,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弟弟。父母平时各忙各的事业,带弟弟的任务就自然交给了他这个半大孩子。那时的孟春可不像现在的样子,虽然聪明学习好,但是却又出了名的淘气,是这一带的孩子王。他每天带着遥泉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下河捞虾,或是跑到码头爬到高高的货堆上去看渭水上来来往往的货船。遥泉本来是被母亲教育得规规矩矩乖娃娃,何时这么野过,高兴得象出了笼的小鸟,粉嫩的脸蛋没几天就晒得通红,头发也不梳,衣服胡乱一穿,经常是扣错了纽扣,和附近满街乱跑的当地小孩子一模一样了。
      唯有一次,孟春没有看好遥泉。那是遥泉七岁的春节,十六岁的孟春带着遥泉去逛庙会,碰上邻居的一群小孩,买了一堆的花炮,看到孟春就邀他去放炮。孟春也是好玩,心想遥泉肯定没有见识过,就同意了。找了一大片空地,十几个孩子分作两队,又把花炮分了,各队选出一名队长分头去安排布置。孟春怕开了仗照顾不了遥泉,就让他乖乖地躲在空地旁三清观的后门,没他的话不准探头,还许了他一串糖葫芦,才安顿好,两边就交了火。孟春听到动静就往自己那头跑,遥泉看到孟春跑也不自觉地跟了出来。不知道那个愣头青点了一个大号的闪光雷,不往天上放,竟斜着冲孟春直飞过来,孟春一闪身躲了过去,正好打在遥泉面前两尺远的地上,砰的一声闷响爆起一个大火球,一下子把遥泉的棉袄下摆燎着了。遥泉吓得哇哇大叫,孟春也懵了,冲上去脱了外套拼命扑打,又怕烫伤了弟弟,拎起遥泉就冲进三清观。这三清观是木建筑,为了防火,后院里的大缸长年盛着水,孟春来过好几回,自然记得。孟春急中生智,把遥泉直接杵进缸里,紧紧拉住他的双手,只让头留在水面上。遥泉身上的火很快灭了,人却吓得丢了魂,等孟春把他从缸里拎出来,新做的小棉袄已经变成了灰扑扑的烂棉絮,小脸也熏黑了,痴痴呆呆得怎么叫都不醒,晋峰想脱了他的湿棉袄看看有没有烫伤,遥泉两只小手死死抓着晋峰的胸襟怎么也不放。周围的小孩子们看没了大事纷纷围上来,递给孟春他扔在地上的外衣,七嘴八舌地说让上医院看看,那个闯祸的小孩不是别人正是孟春的表哥,任觉文的独子,平时就和孟春不对盘的,如今看出了事,早就脚底抹油溜了。孟春看遥泉冻得哆哆嗦嗦,就把自己的外套给遥泉裹上,急急地奔医院冲去。万幸的是遥泉的棉袄厚人又瘦小,所以只在肚脐上一寸的地方烧了一块皮。但是遥泉受了不小的惊吓,发了一个多星期的烧,说胡话,做恶梦,厉害的时候什么人也不认,只抓着孟春的衣服发抖。丹琳和任觉民得了消息后赶来医院,看到遥泉的样子心疼不已。丹琳心急如焚,可是看孟春也是真地为遥泉着急,错又不在他,出了事急救的也算及时,不好太埋怨什么。任觉民可搂不住火,忍着气问明了情况,冲上哥哥家大发一通脾气,吓得觉文和老婆战战兢兢,狠狠骂了自己儿子一顿,又带了很多补品上医院给丹琳赔礼,好没面子,也就和这母子结下了仇怨,以后愈演愈烈,自是后话不谈。
      孟春心里一万个懊悔,主动请求代为陪护,父母二人年后上班工作实在太忙,又看孟春是真心后悔且平日遥泉最跟他亲近,也就应了。孟春日夜陪着,精心照料,等遥泉见好了,人也熬瘦了一圈。遥泉小孩子恢复得很快,只是落下了怕听鞭炮声的毛病,一到过年就烦躁不安,尤其到了夜里,听到别人家噼噼啪啪放炮的声音就紧紧挨着孟春,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孟春心里愧疚得要命,总是好言安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实在不行就把他搂住,捂了他的耳朵。遥泉象个小猫似的钻在他的怀里,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好象小婴儿的奶香,头发像缎子一样又亮又软,孟春心里渐渐涌起一股柔情,只想着要能一辈子照顾这个弟弟就好了。
      日子流水般的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走路还摇摇晃晃,整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头跑的小不点,变成了朝气蓬勃的少年。孟春也由懵懂的少年成长为沉静的青年。在他离开家上大学后,父母为了怕遥泉寂寞,给他买了钢琴。遥泉一下子爱上了它,一发不可收拾。孟春留在大学继续深造,遥泉的钢琴也越弹越好。每年寒暑假孟春回家的时候,遥泉除了练琴,都会侃侃而谈的说起音乐的奥妙,他的理想,他的老师和同学。对了,他的老师。自从两年前发生了那件事情,这个词就变成了禁忌,不能在遥泉面前提起。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学校忙着准备硕博连读的考试,等赶回家,只见到了父母忧伤无奈的脸,和怎么也不肯说话的弟弟。他们带着遥泉找了很多的心理医生,尝试了各种方法,治疗了半年的时间才让他开口说话,可是还是经常做恶梦,不能去人多的地方,遇到陌生人就会很惊恐,绝对不让人碰他的身体……他的前辈学长同时也是遥泉的主治医生不无忧心的说:“这样的伤害会给他造成终生的心理阴影的,尤其对这种本来神经就比较敏感脆弱的孩子。”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病患,他也可以冷静地分析,客观地给出评价,但是这是他的弟弟,他最亲近的人。他越是想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和手段来帮助遥泉,遥泉越是抵触。他知道他怨他,他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他曾经一心仰仗的人没有能够保护他,甚至在他受了伤害后象个旁观者一样冷静,药物或者物理治疗,催眠或者转移疗法,换着法儿的治,他只是一个尽职的医生而不是兄长,把心爱的弟弟当试验品来对待。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仅仅是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他多想把遥泉抱在怀里,冲所有的人大声喊:“你们别管了,他需要的只是我。我会保护他!我会治好他的病,永远陪着他,不让他再受伤害。”可是他的理智及时地跳出来挽救了他。他频繁地奔波于学校和医院之间,让自己看起来很忙很尽心的样子。谁知事与愿违,到了最后专家的建议只是让遥泉能够换个环境,避开过去认识的人,也许就会不医而愈。
      这次遥泉回来,看到他的眼睛有了神采,沉思的时候还会微微地翘起唇角,好像在想着什么快乐的事。也许他在那边过得很好吧。经过这样的巨变让遥泉错过了成为钢琴家的机会,但是只要他喜欢,考上音乐学院以后继续以此为职业也是可以的。是的,只要他喜欢。
      想到这里,孟春把整张脸都侧趴在玻璃板上,手指摩挲着照片上遥泉的脸,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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