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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晓看天色暮看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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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大街上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咚咚锵的音乐声已经变成了刺激人的噪音,商店的门都快被抢购大军挤破了,手上拎满大包小包年货的人们的脸上不自觉地都露出了微笑。遥泉被这浓烈的气氛搞得头晕脑涨,本来是想出来散心的,谁知道更让人心烦。遥泉快步地穿过人群,拐入旁边的街心公园。
公园里人不很多,只有几个遛狗的老太太抱着自己的宠物聊天。这几天天气已经转暖,有些小树偷偷的冒出嫩芽,鲜亮的绿色在阳光下煞是好看。遥泉坐在冬青树丛中的长椅上,痴痴地望着几株早开的桃花发呆。
早上母亲拿出两张车票放在桌上说告诉他明天一起回家。
遥泉一听就急了,“妈,我不想回去。”
“听话,过年怎么能不回家呢?”母亲的声音格外温柔。
遥泉站起身,挺直脊背,望着窗外不发一言。灰蓝色的天空蒙着一层薄云,太阳躲在云影里偷懒。别人家的平房屋脊上的灰瓦缝中乱糟糟长满了荒草,左一丛右一丛的。
“晓泉。”隔了很久,母亲开口,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无奈。“我知道你不高兴回去。可是,春节不就是全家团聚的日子吗?”
遥泉慢慢转过头,母亲脸上的疲倦让她显得十分的苍老,所有的细小的皱纹都被放大了呈现在眼前,鬓边的白发好像更多了。这半年母亲老得很快,边操持家务边供遥泉读书,再也没有时间坐下来喘一口气,或者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遥泉情不自禁的抱住母亲的肩膀说:“妈,是我拖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像现在这样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母亲温柔的微笑也变得模糊了。
“傻孩子,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陪你来这里上学,等你考上音乐学院,妈妈就回去。妈妈原来的单位还给妈妈留着职位呢。”母亲拍拍遥泉的胳膊。
遥泉笑了,把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是啊,妈妈可是总会计师!最厉害了。”
母亲抚弄着遥泉的头发说:“晓泉,我们回去看看你爸爸,还有孟春哥哥,好吗?”
遥泉不作声了。他的手指在桌上划了半天,拿起桌上的火车票。小小的粉色纸上,印着淡淡的黑体字:安化。
晋峰在家等了一下午,遥泉一直都没有来。他一开始在后院练球,大狗陪着他跑来跑去。看看日头偏西了,他皱了皱眉,在院子里来回遛了两趟,又停下,扔了球,走出大门。小巷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刮起些红色的鞭炮屑,沿着墙角一路刮过去,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气息。他沿着小巷走到街口的转角,想了想,又往大街上走去。路过街心公园的时候,他突然瞥到冬青树旁一个熟悉的人影,就拐了进来。遥泉双腿蜷起来放在长椅上,抱着膝盖,不知坐了多久。额前的刘海已经长长了,盖住了眼睛。晋峰扒拉一下他的腿,说:“嘿,让个地儿。”遥泉抬起头,慢慢露出笑容,把腿放下。晋峰坐在他旁边空出来的地方,随意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遥泉的肩膀抖了一下,然后不动了。
“怎么躲这里偷懒呢?”晋峰故作轻松地问。
“没什么,我累了。”遥泉望着远处草坪里撒欢的小狗回答。
“张婶今天做了笋尖小圆子,可惜你没口福。我一个人吃了两碗呢。”
遥泉不作声,两只手十个指尖相对,轻轻点着。晋峰也不再说话,陪着他沉默。远处传来稀落的鞭炮声,准是哪个小孩刚买了就沉不住气先放起来图个新鲜。晋峰正在回想着自己小时候如何在过年的时候和同学一起打炮仗,却发觉身边的遥泉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烦躁地说:“讨厌!我最讨厌春节了。”
晋峰诧异的问:“你是不喜欢放炮还是不喜欢春节?”
“都不喜欢。”遥泉皱紧眉毛。
“你看,春节可以吃很多好吃的东西,还可以到处玩玩儿,看花灯,逛庙会,多热闹……”晋峰兀自说着。
遥泉突然抓住晋峰的手腕,冰冷的手指令晋峰打了个哆嗦。他反过来握住遥泉的一只手:“你不冷吗?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多久?小心感冒。”
遥泉看着晋峰的眼睛:“我要回家过年了。”平板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噢?你家在哪儿?”晋峰歪着头看他。
“安化。”
“不远啊。什么时候走?”
“明天。”
“几号回来?”
“不知道。可能过了十五吧。”遥泉烦躁地皱紧了眉。
“你回家怎么练琴呢?”
“我家里有。”遥泉越说越快,声音也不像往常那么清脆,倒带了一些沙哑。
晋峰眼光一闪,“那怎么不把钢琴运到这里来?”
“不想带。”遥泉生硬地回答,扭过头看向一边的冬青树。
感到遥泉肩膀的僵硬,晋峰收回自己的手臂。以前一提到遥泉的家,他就十分别扭,要么就转移话题,要么就闭上嘴生闷气。晋峰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顺着这个小孩子。晋峰发现,遥泉不高兴的时候,最好不要理他,过一会儿他自然会恢复平静。就像小狗只能顺毛捋。
沉默了一会儿,遥泉感到自己的口气有些僵硬,也有点讪讪的。他想跟晋峰说说自己的家,可是从何说起呢?是他复杂的家庭成员,还是他的过去?这个刚认识了几个月的人,会理解吗?
“喂!”遥泉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推推晋峰。
听到遥泉叫他,晋峰扭过身子。遥泉张了张口,可是什么也没有说。晋峰心里明白过来,他或许是不愿意回家,或许,更多的是舍不得离开吧。晋峰也不着急,只盯着遥泉的眼睛,虎着脸认真说:“我有名字的。你忘了我的名字吗?”
遥泉的脸有点红,他躲开晋峰的目光,想去扶眼镜,这才发现出门的时候忘了戴。都怪晋峰,说什么不让他装近视,现在自己都习惯了不戴眼镜了。
晋峰继续逗他说:“你从来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是不是?”他眯起眼睛装成恶狠狠地样子,“说,我叫什么?”遥泉不说话,只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他。
“要么,你叫我哥也行啊。快叫!快叫!”晋峰边说边作势伸手到遥泉的腋下哈痒。遥泉被胳肢得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像小孩子一样响亮。晋峰这下更来了劲,手下只是不停。遥泉扭着身子拼命逃离魔爪,一下子跳开几米远站住。夕阳西下,他粉白的脸被镀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露出弯弯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好像希腊传说中的美少年。晋峰不禁站起身来,向遥泉走了一步。
沐浴在夕阳中的少年冲他摇了摇手说:“我过了正月十五就回来,去找……大狗玩。”
说完调皮地歪了头,冲他眨眨眼,一边倒退着往后走了几步,又停下,笑盈盈地看着他。
晋峰伸出手,想说什么,可是遥泉很快地转过身,顺着小路跑了。
晋峰又坐回到椅子上。暮色四合的公园里人渐渐少了,空气中飘来晚饭的香味。遥泉刚才坐过的地方还留着他的体温。晋峰把双手交叉抱在脑后,靠在椅子上仰面望着天。浅蓝色的天幕上朵朵白云缓缓地飘着,有的被夕阳染红了一边,象遥泉红了的脸。一颗星在头顶出现,暗淡的光芒,还不如遥泉的眼睛亮。他闭上眼,微微翘起嘴角。
晋峰并不知道,多年以后他会一次次的梦到这场景。梦中的花园无限扩大,充斥着各种岔路和树篱,让他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坐过的那个长椅。他总是认为如果当时遥泉对他说了什么,或者是他表示了些什么,也许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可是,年轻的人们永远不知道他们错过了什么样的机会。午夜梦回,他才惊觉,自己的记忆,早就定格在了那个冬天的黄昏,少年的遥泉倒退着离开了他的视线,而他的手,永远离遥泉只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