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怕听琴音却为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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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们遇到很多的岔路口，也许莫名的我们选择了其中的一条路，然后扬鞭驰骋，一去千里。在没有到达终点之前，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年少的时候往往听凭直觉的召唤而行动。在成年人的眼里，它叫做任性；而当你自己身经百劫回头去看的时候，它叫做命运。
遥泉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他需要弹琴就象需要空气和水一样。他只能去赴晋峰的约，虽然晋峰冒犯了他。他怎么敢？摘了自己的眼镜，还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遥泉觉得很有生气的必要，可是当晋峰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时，那温热的掌心和粗糙的手指又让他心脏猛烈地跳动。好像除了母亲以外，没有人这样摸过他的脸。他害怕得要命，只能仓皇逃走。夜里熄了灯后躺在床上，手情不自禁的轻轻碰触着自己的脸，眼睑，眉毛。他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把被子盖住头，蜷起身子。
晋峰早上起来后就急急忙忙找琴行的电话叫人来调音，然后又让阿姨准备点心。等安排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带了大狗出门。老远就看见遥泉靠在街边的路灯下低头沉思。他拍拍大狗的后背，大狗象明白了他的意思，颠颠地跑过去抱住遥泉打招呼。他慢慢走过去，离了两三米远站住，一手撑了路灯杆，另一手插着腰，就那么看着遥泉，不说话。遥泉禁不住晋峰的灼灼目光，脸上腾起一片红云，没有了眼镜的遮挡，分外清晰。晋峰感觉到两人间的尴尬气氛，就收起了滑到嘴边的调侃的话，只说了声：“走吧。”
遥泉乖乖的跟在晋峰后面向小街的深处走去，拐了两三个弯，进入一条僻静的弄堂。弄堂的深处，一溜儿灰色的高墙后面露出一座砖红色的尖顶洋房，铁门紧闭。晋峰按了门铃后等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开了门。她穿了一身中式的灰色夹袄裤褂，头发在脑后利索地挽了个髻。晋峰说：“张婶，这是我的朋友遥泉。”张婶堆出一脸的笑容冲遥泉打招呼，拉着遥泉的手说：“多漂亮的孩子呀！多大啦？”
“十六。”
“啊，比我们阿峰小两岁呢。你们不是同学吧？”
晋峰回头笑着说：“不是，遥泉还在上中学呢，音乐学院附中。今后他要每天来我们家练琴。”
“啊，怪不得你今天早上摆弄那个钢琴来着。我说嘛……”
“行了行了张婶，你厨房里还做着东西吧？我带遥泉四处看看。”张婶听到这话一拍脑门急忙进屋去了。遥泉这才有机会四下打量。这是一幢有着西洋风格年代久远的三层小楼，墙壁上爬满了常春藤，遮住了斑驳的红砖。前院地方不大，种满了植物。由于是冬季，只有深浅不一的绿色。后院被辟出一块很大的平地，放了一个篮球架，院子的南墙根角落里有个巨大的狗窝。大狗摇摇晃晃地走进窝里趴下，眯起眼睛晒太阳。
晋峰带着遥泉绕回前院进屋。穿过狭长昏暗的走道，客厅里温暖明亮。旧式的装修舒适而不张扬，深棕色的木地板被擦得能映出人影，浅绿色的护墙板上挂着几幅风景油画，厚实的乳白色布沙发前的茶几上摆了几样水果。晋峰拍拍遥泉的肩膀，说：“我们家这些天就张婶和我。我爸妈都去平城开会去了，顺便去我外婆家住些天。所以你就放心的在这儿吧。”遥泉点点头，放松下来。
“你要不要先看看钢琴？”晋峰冲他摆摆头说：“来，上楼。”
二楼有两个房间，一间主卧是晋峰父母的房间，另一间是书房。三楼有一大两小三个房间，大的晋峰住，小的一间张婶住。晋峰打开另一间房，进门处一架三角钢琴占了大半的空间。靠墙立了几个书柜，紧里面是一扇小窗，挂着白纱帘。窗前一张小圆桌，铺着勾花桌布，桌上的水晶花瓶里插着一支白色的玫瑰。
晋峰看到遥泉吃惊的目光，微笑着说：“这是以前我妈用过的老古董，太占地方了，所以就把它放在这儿。”
晋峰的母亲以前很喜欢钢琴，去年他父亲调到外地工作，她也跟了去，钢琴就闲置下来
遥泉打开琴盖，白色的键盘褪成了奶白色，琴键的边缘也磨得有些光了。
“你试试，我今早刚叫人调了音。”遥泉坐下随手弹了一个旋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音色也很正。”
看到遥泉脸上露出微笑，晋峰松了口气，“那你好好练吧，我去打游戏了。”晋峰转身要走，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说：“那天晚上，你弹得真好。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我也很喜欢李斯特。”遥泉吃惊地张大嘴巴，刚想说什么，晋峰笑嘻嘻的脸就在门后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去了，他看到自己的表演了，可是他现在才说出来。遥泉的嘴角弯了起来，心里甜甜的，还有些得意，手不自觉地放到琴键上。
这边晋峰在自己的屋里打开电脑，耳朵却一直竖着。几首肖邦的练习曲过后，遥泉开始认真地弹奏。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曲子变成了匈牙利狂想曲。当弹到弗里斯的主题部分时，音乐变得欢快、活泼起来，大量的切分音让晋峰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然后狠狠地冲电脑里的大怪物发出一束束火焰弹。
等琴声渐歇，晋峰按了暂停键，推开遥泉的门说：“喂，要不要歇歇，弹这首曲子很累的。”
遥泉摇摇头笑着说：“不累。你也喜欢古典音乐？”
晋峰翘起一边的嘴角，“原来是我妈逼着我学琴，后来看我不是这块料，也就放弃了。我反而喜欢上了音乐，不仅限于这种严肃音乐，我是什么都感兴趣，摇滚，爵士，都可以。没有了那么多功利心而是纯爱好，我感觉这才是对音乐的真正态度。”
晋峰停了一下，笑嘻嘻地说：“我不是针对你，而是有感于现在太多的家长象我妈那样为了让孩子有点特长将来升学好加分而让孩子学琴，或者是为了出名带着孩子去参加各种比赛，他们追逐的不是音乐，而是伴随它的名利。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可是苦了孩子了。想想看，如果你根本不喜欢弹琴而要被硬逼着每天练习两个小时，那该是多么难受啊。当然，”晋峰瞥了瞥遥泉，“你不是。”
遥泉若有所思地说：“对，我不是。我就是喜欢音乐，不为了考试加分，也不为了比赛。我妈妈也从来没有逼迫过我。”
“那你是怎么开始学琴的呢？”
“九岁的时候，我哥哥考上大学去了北京，妈妈怕我一个人寂寞，就买了一架钢琴让我学。我就喜欢上了。”
“你哥哥怎么比你大那么多呢？”
遥泉翻了晋峰一眼，嘟起了嘴不说话。
晋峰碰了壁也不以为意，侧头沉思片刻，眼睛一亮，说：“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拉着遥泉到自己屋里。靠墙的一排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唱片和CD，遥泉见了兴奋地走过去，一张一张地翻看。
晋峰抱着胳膊靠着窗台：“这都是我收集的，比较杂，你喜欢哪个可以拿去听。”
遥泉随手抽出一张，指着封面上说：“我喜欢他。”
晋峰看看他手上的CD，这是一张拉赫演奏自己的钢琴协奏曲的合集，费城管弦乐团伴奏，1934年的录音。
遥泉的话犹如一颗石子投进了晋峰的心湖，泛起一圈圈的涟漪，让他的心思来来回回的转了几转。爱好钢琴的人喜欢拉赫是必然的，但如果这个人是遥泉，就不能不让人担忧。遥泉对音乐的热爱和投入，演奏时所表现出的与日常生活中截然不同的热情和专注，让他在音乐的衬托下变成了一个发光体，灼热而夺目，充满了青春的光彩和力量。晋峰既深深地被吸引，又不敢靠得太近。那个世界是他一个人的领域，其他人只能隔了一段距离去欣赏。晋峰丝毫不怀疑他的才华和能力，如果遥泉愿意，他可以走那条众人都走的路子，参加比赛，成名成家。可是看他的性格却不适合那样。遥泉太单纯，除了钢琴不问世事，甚至连钢琴所涉及的攻伐都嗤之以鼻。日常生活中他很任性，又十分的敏感，容易受挫折。拉赫的作品所承载的对俄国革命的热情追随、因为作品遭受冷遇而倍感挫折的痛苦迷茫、伤心失意，遥泉都能够理解吗？他本来就有些忧郁的个性，会不会因此受到更负面的影响？这些，他学校的老师是不会给他说的，那些僵硬的配合应试教育的头脑早就没了人情味。他的家人如果不懂音乐的话，也不会了解。晋峰犹豫着，不知如何能够指引这个站在岔路口的小孩。
他思索了一下，说：“你还真有眼力，不愧是专业人士啊。”
遥泉腼腆地笑了笑。微微低下头，
晋峰走到遥泉身边，“这张碟收集了他最优秀的钢琴协奏曲C小调第二钢协，还有号称最难弹的D小调第三钢协。他既是天才的作曲家，又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难怪你喜欢他。”
“我那天比赛弹的就是他的曲子。”遥泉的心里有小小的得意，歪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晋峰。
晋峰听了这话，脸色刷地一变。“什么？”他劈手夺过遥泉手中的CD扔到一边的桌上，攥住他的两个手腕，把他的双手举到自己的面前。遥泉下了一跳，不知道晋峰为什么生气，期期艾艾的看着他。
遥泉的手并不厚实，手掌很薄，十个手指细长柔韧，指甲是淡淡的粉红色，手掌心的皮肤在阳光下变得白玉般透明，隐隐的显出皮下淡蓝色的血管。晋峰轻轻把遥泉的手指卷起来包在自己的大手中，说：“对不起，那天都怪我让你受伤。”
遥泉小声说：“没什么，都好了。”
“可是，你怎么能在那种情况下还要弹拉赫呢？你知不知道拉赫的曲子有多难，需要多大的力度？要是万一你的手因为受累而不能恢复，你会多后悔？一次演出就那么重要么？”
晋峰的逼问让遥泉心慌，“可是……曲目都是事先定好了的。”
“那也不行！”
遥泉的小嘴扁了扁，挣脱了晋峰的手，拿起书桌上的CD把玩着。
晋峰对着遥泉的后背放缓语气说：“如果因为我的错误让你的手坏掉了，不能再弹你心爱的钢琴了，那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被你骂一辈子坏蛋了吗？我倒是皮糙肉厚没什么，可是就怕你连大狗一块埋怨，它那么喜欢你，可要冤死了。”
遥泉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晋峰知道，只要一提大狗，遥泉的小脾气就会发不出来。生再大的气也就如大风刮过，一天乌云全散了。
晋峰靠近遥泉，看他正盯着CD的封面，就顺势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
“我也非常喜欢拉赫的钢琴协奏曲，第二、第三钢协我认为是钢琴协奏曲中最杰出的作品。从演奏的角度讲，不可否认，他的作品可以说是挑战钢琴演奏技艺的最高难度，我完全理解你喜欢演奏他的原因。可是从欣赏的角度讲，不同的曲调需要不同的人去欣赏。或者说，在不同的年龄层，不同的心境下你会喜欢听不同的音乐。拉赫的作品太深沉厚重，仅从欣赏的角度，我觉得它不适合你。 ”
遥泉诧异地看着晋峰。“你跟我们老师说得可是不一样。”
“你们老师只是为了让你能出成绩，他才不会象我这样客观呢。”
“那为什么它不适合我呢？”
“感觉。”晋峰迟疑了一下，只说出了这两个字。
遥泉扬了扬眉毛，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记住我的一句话，要想充分的了解作品，首先要了解作者，他的人生经历，他作品的时代背景，他创作作品的目的和心情。这个我想你们老师也说过吧。”
遥泉不自觉地点点头。
“拉赫是一个充满了激情，本身又十分矛盾的人。他少年成名，但也遭遇过很大的挫折，甚至还得了抑郁症，所以他的钢琴作品既有天马行空的幻想，又有狂热的激情，还有让人心碎的温柔，他在作品里要表达的丰富感情需要有一定的阅历来理解和消化。现在对你来说，还他早了。过几年，等你上了大学，会对他有更深入的的理解，这么伟大的作品决不能只停留在演奏技巧的层面上看待。”
遥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我，你又适合弹什么样的钢琴曲，对吧？”遥泉无声地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细碎的牙齿。
“巴赫、肖邦、李斯特都很好，莫扎特最适合你。”
“我也很喜欢莫扎特，他是真正的天才。”遥泉又来了精神，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晋峰，神采奕奕。
“对，莫扎特的曲子能给人带来无上的快乐，他的钢琴奏鸣曲尤其轻松愉快，适合在这样的假期来练习啊。”
说完晋峰伸开双腿和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着仍然若有所思的遥泉，“我是不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了？你这个专业人士，听完文老师的教诲，有什么体会吗？”
遥泉眨眨眼睛，问道：“我那天弹的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怎么样？”
晋峰毫不犹豫地赞道：“好，特别的好！”
看着遥泉惊喜的样子，晋峰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似笑非笑地：“我喜欢看你弹的时候张牙舞爪的样子。”边说边往门口溜。
遥泉气得扔下CD去打他，他却跑出房门，绕着楼梯巧妙地躲开了，边回头说：“喂，猫和老鼠那个卡通片里面也引用了一段吧，象不象我们现在的样子？”遥泉啼笑皆非的冲过去，却被晋峰轻易地按住爪子。
“哎哎，别闹了，下楼吃点心吧。”张婶这时上楼来叫住了两个孩子。晋峰顺势拉着遥泉下楼。餐厅里的桌子上已经放了两只热气腾腾的碗，晋峰拉着遥泉就座，说：“尝尝张婶的手艺，你不是一向爱吃她做的豆沙包吗？”一旁的张婶听了说：“啊，怪不得阿峰总让我早上多做些点心，是拿给你吃了吧。哎呀，早说嘛，你看你那么瘦，是该多吃一点。”
听着张婶的大呼小叫，遥泉客气地谢过，又从雾气氤氲的碗沿上不满地瞟了一眼晋峰，低下头去咬了一口汤圆，香糯的皮，甜甜软软的馅料，熨得舌头平平的。再抬头，晋峰咧着一嘴白牙看着他，满脸的坏笑。
遥泉狠狠地撕咬着汤圆，就着晋峰的笑容连汤都喝干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怕听琴音却为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