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雾》黄蝉

6、伪装

　　演出过后就是忙碌的期末考试。遥泉每天早出晚归，就为了能多一些练琴的时间。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家庭状况是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买一架钢琴的。母亲带着他来到这个城市后，为了让遥泉插班上音乐学院的附中，已经花掉了大半年的积蓄，又只找到一个私企的临时职位，替人家管一管帐目，这和以前在老家的总会计师的收入相去甚远，生活水平急剧下降。可是人在异乡，也只好凑活。艺术果然是奢侈品，不是普通百姓能负担得起的。没有自己的钢琴，遥泉只能是利用别人休息的时间多多练习，好在期末考试的成绩还很让人满意。等他看完成绩单听老师宣布完放假的安排，新的问题出来了。学校的琴房在春节期间不开放。遥泉掰着手指头算算，要有十多天没有钢琴弹了，不禁皱起了眉头。
　　校园里的梧桐树下，苏眉正拉着遥泉畅想着寒假的计划。说了半天才发现旁边那个人眼望天空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不禁心里有气。
　　“喂！”苏眉拿手里的琴谱拍拍遥泉的头。
　　“啊？什么事？”遥泉如梦初醒。
　　“你怎么回事啊遥泉？我在跟你说话呢！”苏眉鼓起了小嘴，瞪着他。
　　遥泉抓抓后脑勺，说：“对不起，苏眉，你接着说。”
　　苏眉叹了口气：“哎，真拿你没办法。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遥泉支支吾吾地说：“马上要放假了。”
　　“对呀。”
　　“就快春节了。”
　　“对呀。”
　　“春节学校不开门。”
　　苏眉一挑眉毛，用一个小手指头点着遥泉的鼻子说：“遥泉，你要急死我呀？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到底怎么了？”
　　“琴房到时候也不开。我……我就没地方练习了。”遥泉说完，眼睛盯着地面不抬头。
　　“咳！我以为什么呢？”苏眉又想了一下，才醒悟过来：遥泉家里没有琴。对他来说，一天不练琴都是折磨。可是……苏眉脑筋一转，有了主意，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可以来我家呀。我们家有钢琴。”
　　“真的？”遥泉一听，两眼放光。
　　“当然，我们是好哥们儿嘛！”苏眉小手一摆脑袋一歪斜眼翻翻遥泉，装出自认为很豪爽的样子，逗得遥泉笑了。
　　“苏眉，谢谢你！”
　　“不客气！干脆，你寒假都不要来学校了，每天去我家不就行了？我也有个伴！”
　　“那不会影响你吗？”遥泉有些担心。
　　“当然不会。你弹你的钢琴，我拉我的大提琴，咱们俩不干涉。练得好我们还可以合奏一曲呢。”
　　遥泉被苏眉的想象逗得哈哈大笑。看到好朋友这么开心，苏眉也笑了起来。遥泉放松身体向后靠在树干上，仰头继续望着树顶的鸟巢发呆。苏眉坐在他旁边捡地上的枯叶玩儿。几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掉在两人的肩上，发上，又滚落在地。冬日暖暖的阳光升起在人群逐渐稀少的校园里。

　　假期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春节就要来临。街上开始挂满红灯笼和福字年画一类俗气喜幸的装饰物件，人们匆忙地采买着年货挥霍着一年挣来的辛苦钱。小孩子是最幸福快乐的，成群地跑来跑去，手里拿着吃得玩的，忙得不亦乐乎。遥泉走在人群中，躲避着迎面跑来的愣小子们，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刚才在苏眉家，苏眉踟蹰了半天才告诉他，她要和父母去外婆家过年，过了正月十五才能回来，所以春节期间都不能让遥泉来练琴了。遥泉不忍让好朋友为难，就推说自己也要回老家去过年，好容易把大小姐哄过去了。可是，现实摆在面前，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也许，可以到街上的琴房去吧，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他满腹心事地朝家走，不想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抬头刚想道歉，那人却先笑了出来。
　　“遥泉！干什么呢走路不看道？小心又摔跤！”晋峰扶住遥泉的双肩，微低下头看他，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
　　遥泉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扶了扶眼镜：“啊，是你。”
　　“我说，怎么这么多天都没见你呀？学校放假了？”晋峰把他拉到墙边，用身体挡住拥挤的人流。
　　“放假了。”
　　“你怎么在这儿溜达？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晋峰总是爱逗遥泉，看他小脸涨红的样子十分可爱，就像现在。
　　“我去同学家练琴。”
　　“练完了？”
　　“嗯。”
　　“喂，怎么每次跟你说话你都回答得这么简单？是一字千金吗？那我该给你多少钱你才能让你跟我说句超过十个字以上的话？”晋峰低下头，双手按在遥泉的肩膀上。
　　“啊？”遥泉傻呵呵地用食指推推眼镜。
　　晋峰哈哈大笑起来，遥泉更懵了。晋峰边笑边说：“我跟你开玩笑呢，小傻瓜！”
　　遥泉这才醒悟过来，也无声地笑了。晋峰不由分说搂着遥泉的肩膀说：“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拉着遥泉就走。

　　电子城里临到年下生意特别好，水泄不通地挤满了办年货的大人和放了寒假买游戏光碟的小孩子。遥泉躲在角落里，远远看着晋峰在柜台前挑游戏光碟，高大的身躯斜倚在柜台上，和一个小老板说说笑笑，还指着个大本子上的内容讨论着什么，一会儿就选了一大叠。交了钱出来，晋峰把嘴张得大大的，夸张地压抑着声音冲着天空喊：“我爱盗版！”喊完对遥泉说：“明天去我家打游戏吧，这回有的玩儿了。”
　　遥泉迟疑地说：“我不会。”
　　“没事儿，我教你。这些都是新出的，我也要练练才会呢。”“不过，”晋峰想起来：“你有空吗？会不会每天只要睁着眼睛的时候就要练琴？”
　　“不，不会。”遥泉看着那些光碟也有些好奇。“而且，我很快就有大把的时间了。”想起自己的练琴时间泡汤的事，遥泉好像没有刚才那么沮丧了。也许有机会玩一玩游戏？遥泉毕竟只是一个孩子。
　　“怎么回事？”晋峰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噢，学校琴房春节期间关闭。”
　　“你家没有钢琴？”
　　“......没。”遥泉低下头，眼睛藏在大眼镜下面。
　　“哎，有了。你去我家吧。我妈有一架旧钢琴，YAMAHA，只不过好久不弹了。让人调一下音应该就可以。”
　　遥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抬头望着晋峰，却突然害怕他又骗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咬住嘴唇。看着遥泉狐疑的目光，晋峰摆出一幅无辜的样子说：“是真的！不信？明天你来我家看看？”一边狡黠地冲他眨眨眼。
　　遥泉一时不知是该高兴好还是该生气才好。晋峰大手一挥说：“好啦，赶快回家吧，天晚了！”走在路上，两个人没有再说什么。冬日的太阳走得很急，象个醉汉似的跌跌撞撞的咕咚一声掉落下地平线，黑夜瞬间笼罩了大地。路灯稀稀拉拉地亮起来，地上投射出一大一小两个晃动的人影，隔着一定的距离，却不疏远。
　　走到小街的转角时，晋峰停住了脚步。
　　遥泉也站住，抬头看着他。夜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黑亮的眼睛反射出点点灯光，仿佛波光粼粼的水面，晋峰觉得自己的心犹如飘荡在那水面上的小舟，颤颤巍巍的，一个不小心就有没顶之灾。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屡次地被这个少年所吸引，不过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幼稚而任性，可他就是喜欢看到他，逗他说话，少年清脆的声音向他所弹奏的钢琴声一样好听，看他禁不起任何的玩笑，动不动就红了脸，像个熟透的苹果，一咬就会流出汁水来。晋峰咽了口唾沫，掩饰地后退了一步，上身靠在墙上，一条腿弯起来抵住墙面。看看左右无人，晋峰冲遥泉勾起食指：“过来”。遥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乖乖地凑到他面前。
　　晋峰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只有一双眼睛在暗中闪烁不定。晋峰突然伸手一只手摘掉遥泉的眼镜，另一只手轻轻地撩开遥泉前额的头发。
　　遥泉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得愣住了，眼睛迅速眨了两下，长长的睫毛象小刷子一样刷在晋峰的手掌边缘，有点痒。失去了眼镜和头发的遮掩，遥泉心形的脸蛋完全的暴露在灯光里。他的脸很小，有着饱满的额头和尖尖的下巴。手掌所触是细腻的少年的皮肤，弯弯的眉毛下，遥泉的瞳仁里有幽深的夜的光芒。挺直的鼻子，鼻尖俏皮地翘了起来，象卡通片里的人物。小嘴巴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高领毛衣里纤细的脖颈好像脆弱的一把就可以掐住。突然卸掉了白日的伪装，这张少年的脸在夜色的掩盖下散发出让人不分雌雄的美丽。这美丽如此危险，让晋峰的呼吸一窒，再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他两个手指捏住了遥泉的下巴抬向自己，慢慢俯下身，仔细研究着他。遥泉的双眸中渐渐聚集了惊惧、不解，和淡淡的哀伤，犹如一片阴云笼罩了水面，让晋峰的心微微的刺痛。
　　晋峰放下手，把眼镜放在遥泉的手心，有些慌乱地望向地上两个人交叠的影子，嘴里喃喃地说：“你不应该戴眼镜的。”感觉到自己的口气不对，晋峰笨拙地加了一句：“象个小老头！”
　　遥泉愣了两秒，啪的拍了一下晋峰的胸口，气得大叫：“才不是！”说完转头就走。
　　晋峰被打得朝后退了两步，冲着遥泉的背影喊：“喂！真生气啦？明天下午两点我在这儿等你！”遥泉听到晋峰的声音，索性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晋峰摸着被遥泉打过的地方，想着遥泉冰封的小脸变成气急败坏的样子，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