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曳尾于涂

5、惊蛰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
　　北城的春天不似春天，还淅淅沥沥地冷着。
　　豆蔻历来有些春困，所以近几日虽觉得身体倦怠，却不放在心上。只想着兴许是这阵子忙得狠了，却不知到了惊蛰前一天突然头昏脑胀，到了夜里还发起烧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不想声张，自己从床上慢慢地爬起来找药吃。夜半的北城依旧有人声喧哗，到底是不愿寂寞的灵魂居多。她喝完杯里最后的热水，随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本来还想着心事，倒底还是烧得迷糊睡过去了。
　　不曾想第二日就是大四的校园招聘会，因为之前宿舍里协商过，让那日没有实验课的同学出任志愿者，豆蔻恰好符合了这条件，也就应承了下来，如今已到了阵前，推脱无望了。
　　上了早晨的第一节课，她就晕乎乎的赶到现场，和同为志愿者的同学们忙成一团。庆幸还有宿舍里的蒋琳琳和她是一拨，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急忙让她去角落里歇一会儿。
　　“豆豆，你就在这块坐着得了，现在也用不着什么帮手。”
　　豆蔻点点头，不过看着这人来人往的招聘现场，知道蒋琳琳是在安她的心而已，“琳琳，你不用陪着我，没有多大的事，你去忙你的吧。”她撑过这一阵的头晕，仿佛回光返照，得了些清醒，赶走了担心的蒋琳琳，自己挨着其中一家招聘公司的桌子，摇摇晃晃的站着。
　　她向来痛恨生病带来的脆弱与无助，像此刻，只能无比想念阿婆熬煮的辛辣姜糖水。可是她打小身体就不好，又能怪得了谁？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心底却是清醒想着，看来感冒又要加重，如果能撑到会场结束，也算是功成身退，若是现在倒下去，算是什么事儿呢？
　　她还在那里胡思乱想，没看到身边的主管已经是换了人。她只听见一个男声响起：“经理，你怎么来了？”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离她稍微远点，答道：“这两日不忙，我路过，听小何说你们在这里搞校招，就来看看。你们忙，我一旁看看。”
　　“欢迎莅临指导。要不主审您来？”
　　“不了，我们投资发展部也不懂你们研发的需求，我在旁边看着就成。”
　　这时就有一大波的人群涌向这个方向，豆蔻只管使劲儿捏着手指分散身体难受的讯号，尚未顾及到汹涌的人潮，被撞了一下腰，更要命的是下一秒就磕上了一旁的桌角，疼得她直抽气，这下子是完全清醒了。
　　未料到，此时之前那个男声对着她的侧影就说：“这位男同学，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去复印一下这一份资料？要加印五十份，人太多，之前准备不足，谢谢。”学校给予配备的志愿者本来就是预备跑腿的，豆蔻有着自知之明向他看去，想要向他证明自己虽然剪了一个男仔头，却不是男生。
　　后者不预防看到一张净白的心形小脸，樱桃小嘴抿着，小巧却挺的琼鼻，最吸引人的是那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毫无情绪地接过他手中递过来的资料。
　　陆承渊心想，好一个美人！
　　他不由地想起春天里娇娇涩涩在枝头绽放的桃花，在杨柳风中还要瑟瑟地抖动花蕊的风情。可笑自己从来没有此般的雅兴，竟会想到这样文艺的比喻。
　　豆蔻接过资料，并没有再朝陆承渊的方向看去，转身就要离开。
　　“这位同学，麻烦你，还有这份。”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豆蔻无奈，抬眼看去，没再停留去打量他。陆承渊感觉她的眼光从自己身上滑过，没有感情的冷谈，心下兴致更浓。
　　“豆豆，给我吧，你还是得歇着。”蒋琳琳半路把她拦截住，让豆蔻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再忍一会就能结束早上的活了，下午你还能不能坚持？”今日做实验的同学需要一整天，换言之根本没有后备志愿者。
　　“我已经好多了。”她拧开保温壶里的感冒茶猛灌：“谢谢你，琳琳。”
　　“这是什么话。”蒋琳琳不满意她的客气，临走前掐了一把她红得不正常的脸颊，还不忘调戏似地连连感叹雪肌玉肤。
　　陆承渊看着豆蔻坐在休息椅里，自然已经知道她的不对劲。周围的同学车轮转地过来逗她说说话，可是始终没有什么效果，美人吝惜笑容，嘴角都是苦涩的。她眼里藏着疲惫，连他都感觉到她的呼吸灼热而微弱下去了，他有一刻几乎忍不住想上前问问她是不是需要帮忙。真是着了魔。
　　豆蔻还没有等到蒋琳琳回来换她的岗位，就接到林矜喻的电话，她来不及打断小哥的话，就被他在电话的另一边紧张兮兮地训了一顿，她只得把电话搁一边，让他责备一番。
　　“豆蔻！你是不是又把电话放一边去了，我就是管不上你的事是吧？”
　　“没有，小哥，我只是头好晕，听不了那么多的词汇。”她说的实话，但是那边又开始嚷嚷更多，她费劲地听着，或许这会儿真话已经不讨喜。
　　“你乖乖地坐着别动，我现在有事走不开，待会儿让大嫂先过去收拾你。”
　　“谢谢你没有告诉大哥。”
　　“哼，有你报答我的时候。”
　　首次被他挂掉电话的豆蔻反倒没有生气，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把手里还滚烫的复印资料递了过去，遭遇陌生主管意味不明的眼神，她没有在意，还是拿过那瓶感冒茶，又灌了一些，心里祈祷，但愿能在大嫂来之前能稍微正常一点。
　　不过，前方不远处那个副经理看她的眼神会不会太露骨了点？豆蔻耐不住他的频频注视，只能抬头与之对视，并没有发现对方的特别之处，便又移开了视线。
　　她自己一向看人不注意外貌，像李丹丹所说，豆蔻没有识美之心，但凡是个美男子，也只能得来一个五官端正的评价。
　　只是她怎会不知，若不是陆承渊皮相颇佳，怎会有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涌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当然陆承渊是不会承认自己此刻是在外貌上占优势的，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怎好只靠脸皮吃饭？
　　他看着她垂眸后还微微颤动的纤长睫毛，想着，之前的那朵春桃花，现在又有一番粉蝶欲扑的病弱娇态。至于谁是那蝶，那都是不甚相干的闲事罢。
　　霜晓先一步到了学校，给豆蔻带了清淡白粥和配菜，蒋琳琳先前帮她领来的志愿者盒饭又退了回去。看豆蔻病得不轻，想劝她请了假去医院看看，话还没出口，小姑娘便堵着她：“大嫂，我没事的，待会儿还得撑场子呢。”
　　“你啊，和你大哥一样，轻伤不下重火线是不是？”
　　能跟大哥一样，豆蔻真当这是赞扬一般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的，这是一个敬岗爱业的优点对不对？”
　　霜晓拿她没办法，自己就是个软性子，怎么也震慑不了这小泼猴，抬出别人来，此时此刻也鞭长莫及，只道：“那你要是不舒服就和同学说，换人上去自己歇一会儿，好不好？”
　　“大嫂，你也不用看着我，你去忙你的好了。”
　　陆承渊本来下午还有别的安排，此刻有点迈不动脚。见豆蔻娇娇俏俏地同一旁的女子说着撒娇的话，他不知怎么心就软了。再次抬头看过去时女子已经驾车离去。
　　豆蔻喝了白粥，把霜晓给她带来的一袋子的药拿出来都仔细瞧了说明书，搭配好了一次的剂量，吃完后就觉得犯困，迷迷糊糊也等不到蒋琳琳回来唤她，趴在大厅的沙发扶手上就睡了过去。
　　他在一旁看她熟睡，止了上前惊扰的想法。想着下午还有一轮招聘，兴许还能碰上面，怎料父亲陆盛一个电话打来，让他理智瞬间回笼，千头万绪等着理清，却怎能因为初生的情思耽搁，回头看了仍旧无知无觉的豆蔻一眼，一人开车回了公司。
　　大二下的课业本来就繁重，学校的领导也不知从哪学来一个招数，说是从他们这一届学生开始，开展一个学术培养项目，推行研究生导师与本科学生双向互选，搞科研也要提前抓起。
　　这个公告一在校内发布，有人哀嚎，有人慌神，有人摩拳擦掌准备施展一番才干。
　　年轻的身体恢复迅速，豆蔻的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上完一下午的实验课，她把实验报告快马加鞭写完后，就去了兼职的地方上班，忙忙碌碌一晚上，已经有些怀疑人生。
　　所以当她晚上回到寝室，推开门，发现之前都是安静的环境变得热闹哄哄，聚集了很多本班的女同学后，直接又重新关门抬眼核对了一下门牌号。没错啊，都住了两年多了，就算闭上眼走过这个回字走廊，她也能凭感觉走到自己的寝室门口。
　　在洗漱间洗完衣服，端着一大盆湿衣服回来的蒋琳琳看豆蔻疑惑地站在门外，笑着说：“豆蔻，你这是怎么了，快进去，我手酸了。”
　　豆蔻这才回过神来，“大家都在咱们寝室里干嘛？”
　　蒋琳琳看里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想想还是把手里的盆放下，跟豆蔻说道：“哦，对了，你下午没在。刚出了个通知，说是让咱们开始选导师，跟着导师开始做实验，提前培养。”
　　豆蔻心里一咯噔，心想，那兼职的工作不知还能不能继续，本来课业就繁忙，“全部人都要选吗？我的意思是，就算以后不打算继续读研的也要参加这个活动？”
　　蒋琳琳肯定点点头，“辅导员说了，不管以后是选择就业还是继续升学，现在都得报名参加，而且这是双选，你得先报名三个老师，然后一一去面试，老师心里好有个底，再让三个老师商量谁选你。”
　　豆蔻嘟囔一句：“要不要搞这么大，好像是来真的啊？可是我们现在进实验室能干嘛？文献都没读过几篇，也不知道老师们的研究方向，怎么选呢？”
　　“这就对了，大家的问题和你一样，要不然你以为大家都堵在咱们这干嘛，隋颖那有一份名单，可以查到各个待选老师的信息，她们都在那讨论呢。”
　　豆蔻心道怪不得，平日里除了年初交班费，寝室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蒋琳琳习惯早睡，现在这些同学压根没有散去的迹象，耽误了她晾衣服不说，接下来更大可能耽误她严格的生物钟作息，所以她皱着眉忍了一会儿后，直接大喊了一声：“你们都散了吧，明天再来行不行啊，我们宿舍人的命也是命，要休息了。”
　　大家都笑了，给她让了一条路过去阳台，然后渐渐也走了。
　　事情推着人走，三天后隋颖就把女生这边的选择结果交了上去，她看着正在写实验报告的豆蔻，有点忧心忡忡的意味，“豆豆，你知不知，你选的三个老师，都是以严格出名的啊？”
　　奋笔疾书的手停了下来，豆蔻猛地抬起因为震惊而略显苍白的小脸，先是疑惑地啊了一声，然后连珠炮弹发问：“真的吗？舍长你说真的？我没有做调查啊，我以为都差不多的……”
　　“我也是交完表格之后，听别班的同学在辅导员办公室那里聊八卦，无意中听到了好几个老师的名字被反复提到，我刚回来一看，你选的都是……”
　　“舍长，你别吓她了，豆豆胆小，你看她脸都白了。算了，豆豆，你要往好的方向想，你就想啊，严师出高徒，说不定就这么历练一遭，你就走上科研的康庄大道了！”
　　如果真是这样，豆蔻只能接受现实，有气无力答道：“不，往好处想，是我去面试的时候，他们都看不上我，统统把我淘汰了。”
　　李丹丹正在看综艺呢，听她这么说，点了暂定，“豆豆，你这就属于白日做梦了，通知里规定，三个老师，最不济也会有一个选上你。你就安安心心地走上你的科研阳光大道吧。”
　　周凉觉得可乐，哈哈大笑起来，顺便给豆蔻喂了一块自己手里的牛肉干，“别管她们，瞎咧咧。本科生的科研不就那样，闹着玩的吧，你就是去实验室，也是给师兄师姐打杂的，就算是老师再严格，他能骂到你头上来吗？放宽心，放宽心。再吃一块，补补你的小身板。”
　　豆蔻心里乱糟糟的没个主意，一会儿觉得选上了就算是打杂也要腾出时间来应付，所以兼职的工作铁定要辞了，那她得盘盘自己的小金库还剩多少钱，够不够开支这个学期；一会儿觉得老师严格点好，兴许能治治自己这懒散的毛病；一会儿又怕老师太严格，自己还是抗不住压力，她就听闻过另外一个校区某专业每年都有因为学业问题跳楼身亡的……
　　“豆蔻，你的报告写窜行了，做事要一心一意。”杨阳同坐在她对面桌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今晚先交了这份报告再说。”她就是这门课的科代表，不能连同一个宿舍的人的报告都收不齐吧？
　　豆蔻觉得她说得在理，又埋头去赶报告了。
　　第二天一早，就陆陆续续有同学收到通知，要开始老师与学生之间的面试。豆蔻忐忑不安地上了一天的课，终于在傍晚的时候收到其中一位老师的信息，约她晚上七点半到生科院双子楼的南侧401办公室聊聊天。
　　钟爱的西红柿鸡蛋配毛细面条才刚吃了一口，觉得自己被噎住的豆蔻，直接将手机递给坐在她对面吃饭的隋颖，隋颖以为是什么八卦新闻，一看直接睁大眼睛，“来了，来了，果然是科研作风严谨，还给你留了吃饭的时间，你快吃，然后想想词儿，该怎么让她看不上你。”
　　想选上难，想落选还不简单吗？
　　豆蔻背着书包来到401办公室门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舍友都把问题想简单了，她们害怕的严格导师，也是有人抢着选的，而且势在必得。
　　“豆蔻，你也选了张老师吗？”是同一学院，不同专业的陈吟秋，两人在全年级的大课上见过几面。
　　“是的，你也是吗？”豆蔻看陈吟秋坐在门外的椅子上，“需要在这里等？张老师在办公室吗？”
　　陈吟秋笑了笑，“对，里面还有一个同学在面谈，好像是聊了很久，已经过时间了，可能是和张老师很投缘吧。”
　　豆蔻不敢交浅言深，也跟着笑了笑。陈吟秋好像对她有些莫名的关照感，“张老师在学校里出了名的严厉，我是觉得她研究的方向很有意思，你呢，为什么选她？”
　　豆蔻可不敢说自己是瞎选的，跟着回答不出错，“我也是比较感兴趣张老师的课题方向。”其实她也就是粗略看过一眼，好像是肿瘤生物学领域，非编码 RNA与蛋白质的互作网络及生物学功能相关，此时她才觉得心有不安，自己是不是一路以来太敷衍了，万一自己被选上，还真的对不起那些真心备选的同学。
　　陈吟秋听她这么一说，仿佛找到了同好，对她小声嘀咕，“我知道了，你也是点兵点将随便填的是不是，别害怕，这个通知发的太突然了，我们班的大部分人也是云里雾里的，导员自己心里也有数的，会让老师面谈的时候不要太严肃。”
　　门开了，里面的同学出来，是很面生的一个男同学，豆蔻和陈吟秋两人同时噤声，就听见那个已经走出来的男生还回了头对张老师说：“张老师，再见，希望能接到您的通知，谢谢您。”临了还鞠了一躬。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想，看来她们可以直接回去了，这人就是冲着张老师的科研能力来的。
　　事实上严师手底下干活是不容易，但也有回报，那就是节假日都在做实验，数据一多，凑一凑就能发一篇用作毕业的文章了。
　　不过此时她们还没有想到那么长远，只觉得眼前这条不知深浅的河流，要闭着眼睛趟过去。
　　“下一位。”张美薇冲着门口喊了一句。
　　“到我了，祝我好运，也祝你好运豆蔻。”陈吟秋此刻的面目表情像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豆蔻想笑的，但是觉得突兀，拼命忍住了，面颊鼓了起来，陈吟秋最终忍不住捏了捏她，进了门。
　　而不过十分钟，陈吟秋就出来了，拍了拍豆蔻的肩膀，“到你了，没事的。”
　　事后回想起来，豆蔻都觉得迷迷糊糊的，她刚敲了一声门，张美薇就出声请她进去，等她忐忑在张美薇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努力让自己心率稳下来的时候，就听到对面传来了一声笑。紧接着一个中气十足，半是严厉半是和蔼的声音响起：“你叫豆蔻？名字很好听。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豆蔻这才敢直视张美薇并且打量她，对方在学院上的资料显示已经五十多岁，但实际面容显得年轻许多，皮肤紧致，容光焕发，穿一身深紫色的套装，妆容也得体，不像是在实验室埋头搞科研的老师，反而更像是从企业峰会聚光灯发言台走下来的女企业家，事实上豆蔻也不算猜错，张美薇刚结束一个外省的学术论坛赶回学校。
　　张美薇给豆蔻的感觉很像韩家慧，因为历经了几十年世事的洗礼，什么偷奸耍滑似乎都瞒不过她的眼睛，所以反而是年轻人的真诚最能打动她，毕竟在她的眼里，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的心思本就像一张白纸般透明。对人性的准确判断再一次帮了豆蔻，她组织好语言，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笑容，有一句说一句，甚至在张美薇问到为什么要选择自己作为学术老师时，豆蔻也如实回答了，
　　张美薇又问了她几个专业相关的问题，豆蔻答的有对有错，知道自己答错后，起初小脸还会红一红，但随着谈话时间一长，她放松了下来，觉得张老师也没有传闻中那么严厉，就坦然道：“张老师，我刚才回答错的问题，谢谢您的指正，我会回去查查资料的，争取下次能回答准确。”
　　张美薇一笑，点点头，“好，不仅是搞科研学术，在生活中也是一样，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今天就聊到这，你回去等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