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曳尾于涂

6、小剧场

　　张俊之小朋友最近有些烦恼，他本身是个有点社恐的孩子，因为年纪小，父母还以为是他害羞怕生，不过很奇怪，在幼儿园里第一次看到豆蔻开始，他就认准这是一个可以做好朋友的小囡。
　　但是豆蔻读完小班，就回家不再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他当不了幼儿园里孤独的野狼，只成为了一只孤苦的野鸭子。中班开学第一天得知这么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让他一整天都神思恍惚，老师让干什么也听不见了，饭也不香了，游戏也不好玩了。
　　直到姆妈梅清来接他，张俊之才开始掉眼泪哭诉：“姆妈，豆豆不来了，她不来了，我怎么办啊，哇……”
　　梅清带着他去老师那里了解情况，她对儿子总是挂在嘴边的豆豆还是很熟的，有时候看豆蔻一个人等，还送过几次她回家，模模糊糊知道这个小囡跟着两位阿公阿婆住，也不见有像爸爸妈妈年龄的人物出现过。
　　“知知，你先别哭哦，妈妈问清楚了。老师说，豆豆去她上海姆妈家里了呢，你们上个学期不是还问豆豆姆妈哪里去了吗？现在豆豆姆妈接她回家啦，你是她的好朋友，是不是应该为她高兴。”
　　张俊之的眼泪停了停，心底有一点替豆豆高兴的，但是也有一点担心：“豆豆姆妈对她好吗？她一个人去吗？会不会被人欺负啊？”
　　梅清心里也没底，但是为了哄好儿子，挤出了笑容：“天下的姆妈肯定都是会疼自己的小囡的，豆豆这么可爱，她不会受欺负的。”
　　张俊之盯着梅清的眼睛，观察了片刻，虽然不放心，但是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平常豆蔻在幼儿园里俨然是他的代言人一般，所以他此刻虽然想得多，但是表达能力仅限于和豆蔻嘀咕一些别人也不理解的只言片语，面对姆妈的安慰，他无法反驳：“那好吧，可是……可是……”可是他以后怎么办呢？没有豆蔻，连唯一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他还来这幼儿园有什么用？！
　　梅清抓住他愣神的功夫，赶紧把他捞起来放在自行车后面的儿童座上，飞快踩了脚踏，话语都飘散在风里：“知知，我们先回家吧，有什么问题，屋里头问你爸爸，姆妈头大哦回答不出来你的问题。”
　　张俊之挂在颊边的眼泪，被春风腌入味，流到嘴角变得更加苦涩，他在心里琢磨着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小脑瓜刚想好一句话，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豆豆在就好了，她能知道我的意思。越想心里越是郁结，坐在单车后座上再一次哇哇大哭：“我要豆豆，豆豆上学我也上学，她不去我也不去，我就去她家等……”
　　其实豆蔻也想回家，她想阿公和阿婆了。
　　姆妈的家很漂亮，独立的小洋楼，前面还有个花园呢，专门给她准备了一间粉红色的公主房。姆妈和大哥哥也都对她好好，就是小哥哥脾气有些暴躁，整天跟动物园里的小狮子一样，到处划地盘，这里不许她碰，那里不准她进，哼，她才懒得理他呢。
　　但这里再好，没有了阿公和阿婆，她也不愿意多待。可是她出小镇的时候和阿婆约定好的，在姆妈身边要好好听话，之前不是一直想找姆妈吗？现在姆妈自己找到豆豆了，做人不能太小孩子哦，一阵哭一阵笑，小狗撒尿。她如今已经是中班的大孩子了，早上跟着姆妈去新的幼儿园报道，看到新的老师和同学，她很努力让自己适应新的环境。可是心里还是有点担心害怕，回到家还要做乖孩子，直到晚上入睡，梦到阿公还在教她背书。
　　她当场就开始嚎啕：“阿公，我不背了，今天好累，我跟你回家好不好啊？”
　　梦里的阿公好像耳背又加重了，压根没有听到她讲话，还是慢慢悠悠地念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豆蔻不想听懂，小小的一颗心装满悲伤，哭喊：“不要背了，不要背了，阿公不听豆豆讲话，豆豆也不要跟阿公背诗，不喜欢你了，我心里难受……”
　　林衿泽半夜打完游戏出来接水喝，在走廊上隐约听到她房间里传来的哭喊，犹豫了一下还是拧开门进去。
　　豆蔻哭成一团，脸色潮红，额头满是汗珠，柔软的鬓发被汗水打湿黏附在红扑扑的脸上，整个人还是在梦里没醒过来。林衿泽站床边听了一会儿，大概知道小孩子是想家了，幸好弟弟林矜喻就比他小一截，对于哄孩子他已经练过手，游刃有余。
　　他返回饮水机旁边又重新接了一杯温水，先把水放到触手可及的桌子上，然后把豆豆捞起来轻轻拍了拍脸蛋：“豆豆，是不是做梦呢，不哭了，大哥哥在这里。”趁孩子缓过神来直直看向自己，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她的背：“不哭了，是不是渴了？喝水好不好？”
　　把温水慢慢喂给她，孩子彻底醒了。被他看着有些不好意思，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不肯正视，他只能开口哄她：“难受吗？要不要擦把脸？会舒服一点。”
　　豆蔻愣愣地点点头，见林衿泽要抱着她站起来，小嘴一张，急忙道：“我可以自己走，可以的，不娇气。”
　　林衿泽笑了笑，小囡囡果然是不一样的，说要自己走，但是眼神很渴望地看着他，手也反射性搂紧他的脖子，“大哥哥抱着吧，豆豆还小，以后自己走的路还多着呢，不着急。”
　　大哥哥的道理真多啊，而且还很符合豆蔻的心意。所以小囡囡心安理得被人抱着去洗了脸，然后她趁机又埋在大哥哥怀里打瞌睡：“大哥哥，你香香的。”
　　林衿泽听了这小囡天马行空的话，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好不容易两人回到公主房里，豆蔻又开口：“大哥哥，豆豆想阿公阿婆，所以很伤心，刚才都哭了。”
　　“没关系，小囡囡是可以哭的，大哥哥其实也想阿公阿婆，等过阵子我们一起回小镇看看他们好不好？”
　　豆蔻眼睛先是一亮，但瞬间又黯然了：“可是阿婆会不会说我啊，我本来答应她要好好听姆妈的话，在这里住下来的。”她玉白的十个手指头扭成胖乎乎的小麻花，这次大哥哥还有办法吗？她期待地看向他。
　　他当然有的是办法，以现在阿公阿婆对这个小囡囡的重视程度，自己已经是要靠边站了，到时候他稍微给个台阶，两位老人肯定很高兴豆豆回去小住的。
　　豆蔻看着他肯定点点头，顿时眉开眼笑，忍不住惊喜地哇一声叫起来。
　　林衿泽急忙手指放嘴边嘘一声示意她要小声，豆蔻会意，飞快点点头，压低声音靠近他耳边说：“大哥哥，豆豆听话！豆豆很乖！不娇气。”
　　林衿泽心软得一塌糊涂，但是看着时间已经很晚，不能再逗孩子的情绪了，开口道：“我在这陪着你睡着再走，睡吧。”
　　豆蔻听他的话立即躺好，乖乖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但心里不舍他离开，仍紧紧拽着他的手指。在心里默数到了五十，见林衿泽还在床边坐着，忍不住又开口：“大哥哥，我明天不想去幼儿园。”她很怕睡醒一觉又要去一个陌生的环境。
　　“那你想待在家里吗？”
　　豆蔻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林衿泽摸摸她的头，“不怕，说吧。”
　　“我观察过了，白天家里只有林孃孃，姆妈要去上班的。可是我和林嬢嬢不是很熟，还说不上话。”林嬢嬢是这家里的帮佣阿姨。
　　林衿泽此前觉得她人小鬼大，现在又觉得有点心疼她的早慧：“那你有解决的办法吗？你来的第一天姆妈是不是跟林嬢嬢介绍过你了？”
　　“介绍了，我还和林嬢嬢握手了。”豆蔻是知道怎么耍小聪明的：“我会适应的，但是现在好像还不行。”她察言观色，见林衿泽并没有立刻放任她提要求，眨巴大眼珠子：“可以不行吗？”
　　林衿泽点点头。
　　豆蔻还记得要小声点，但又忍不住哇一声欢呼，整个人立马扑进林衿泽怀里，瓮声瓮气道：“那明天我要跟着大哥哥上学。”
　　啊，这小囡真的是很会顺杆子爬。在他抱着一团软绵的娃娃窝在这小床旁边的时候，不禁陷入了沉思：这一切，是不是在他拧开这扇门的时候开始就发生了扳动齿轮的改变？可是面对她提出的要求，他竟然除了答应以外都不想再考虑别的了。就让她和其他小朋友那样，开开心心长大吧，为了那一声发自内心喜悦的“哇”，他愿意辛苦些。
　　第二天一早，林家的三个大人开了家庭会议，林衿喻本来还担心是自己的恶作剧被发现了，正恶狠狠地瞪着坐在椅子上自己吃早餐的豆蔻。
　　豆蔻今天整个人容光焕发，根本不把他的挑衅放在眼里，一边吃一边唱着儿歌，在她旁边插不上手的林嬢嬢也感受到了她的快乐：“豆豆真棒，原来你会唱这么多儿歌啊，是不是今天很开心？”
　　她见别人夸她，先是不好意思笑了笑，然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飞快咽下嘴里的玉米粒碎，直视林嬢嬢：“谢谢林嬢嬢，今天我好高兴，大哥哥要带我上学，嘿嘿。”说到最后已经是看向斜对角的林衿喻，有点炫宝一样：“我会的儿歌好多的，阿婆教了我好多小曲，还有阿公教我背诗！”
　　“你再说！”林衿喻听完立即炸毛，他暑假跟着姆妈回小镇去接她过来，被阿公扣住背诗，阿公说他比不上才四周岁的豆蔻，他当然不服气，立下赌约。结果惨败被迫剃了个光头，现在还带着一顶鸭舌帽遮掩。
　　“林衿喻，被我再发现你敢凶妹妹，你这个月的零花钱就全部扣光，听到没？”
　　林衿喻被拿捏住命脉，不敢吭声。自己两三口吃完了早餐，就开始催林矜泽：“大哥，你们到底开会要多久，我上学要迟到了。”
　　“迟到就迟到，你第一次迟到吗？”韩家慧再次发声，“昨晚你班主任又给我打电话，说你的暑假作业只做了一半，另外那一半直接撕掉了。林衿喻，你是不是想气死我，直接换个姆妈？”
　　林明远赶忙打断她：“好好说话，大清早的，孩子可以教的嘛，慢慢来。”
　　“教？你倒是教啊，在公司忙，到了家里你还在书房忙……”
　　林衿泽怕父母又为弟弟吵架，立即站起来道：“那就这样吧，我先带她几天，等她适应了再做打算。”
　　夫妇两一向对大儿子很放心，都点头表示同意。
　　林衿泽看豆蔻也吃完了，背上自己的小书包等在一旁。他斜眼看着林衿喻：“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牵好她，跟着我。”
　　林衿喻觉得今天的大人统统不可理喻，简直吃错药，冲着林矜泽低声怒吼：“我才不要，都是因为她，你们才这么对我的！”他直接跑到车前，李叔已经开了车门等在那，他想直接坐到副驾驶去。
　　“你敢！”林衿泽慢慢悠悠往前走，跟李叔说今天自己开车去学校，李叔笑了笑，转头和豆豆说了再见。
　　豆豆开始有点怕刺激小哥过头了，但是又不能反抗大哥哥的话，看林衿喻不情不愿的走近她，赶忙一路小跑过去一把牵住他的手。
　　林衿喻瞬间愣住了，因为突然靠近的小胖手太软了，他认真地捏了捏，好像没有捏到骨头似的，就没太敢再用力，在大哥的一路注视下带着她上了车，帮她扣好儿童座的安全搭扣。心里默想，大丈夫能屈能伸。
　　“小哥，我不胖的，大哥哥说我不胖的。”豆蔻看他还在无意识地玩着自己的手指，还爱摸手背上那几个凹下去的小窝，抢先开口解释了一句，以前在幼儿园有小朋友因为这个说过她。
　　“哈哈哈哈，你不胖，哈哈哈哈哈哈，对，你不胖，你只是圆嘟嘟。”林衿喻被她突如其来一句逗得乐不可支，抬头看到后视镜里大哥警告的眼神，转头一看果然豆蔻的眼睛已经泛红，手也收回去了，只是抿着红艳艳的唇强忍着没有哭。他突然有点后悔，但是少年人不肯轻易低头，就闷声不吭转过头去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
　　“豆豆乖乖的，别理他，自有他后悔认错的时候。”林衿泽把一堆五花八门的贴纸拿出来让她玩，豆豆哪见过这大场面，“哇”了一声，立马新鲜地玩起来。
　　这一路上本来先经过豆蔻就读的幼儿园再到林衿喻的小学，林衿喻一看没有在幼儿园门前停车，本来已经有疑问，奈何刚才犯倔，落了下乘，所以现在也不好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车直接到了小学门口，大哥喊他下车。
　　“她呢，她不上学吗？”林矜喻把着车门，用下巴朝向豆蔻。
　　“谁？这是我教给你的礼貌吗？”
　　“哼，豆豆。幼儿园刚才怎么不停车？”
　　“你一个背诗都背不过的手下败将，以什么身份关心她？”
　　他又开始炸毛：“谁，谁关心她，我想问就凭什么她不用去幼儿园？”
　　“大哥哥答应带我去上大学呢！”
　　还是豆蔻最能把他气冒烟，此刻林矜喻已经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悲愤的情绪，气得眼眶都红了，也不管校门口值日打招呼的老师，站住不动了。
　　林衿泽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下车把弟弟拉到一边安抚，林衿喻虽然很倔，但那是对别人，他真的是他大哥一手抱大的，所以顺毛一摸，很快就没事了。林衿泽看着他别别扭扭往校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冲回去车上对着晃腿哼歌的豆蔻喊话：“你这颗小破豆子，你给我等着。”顺手又捏了一把豆豆的颊边肉才迅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