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曳尾于涂

3、雨水

　　正月中，天一生水。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
　　豆蔻拿着学生证上到行政楼二层注册入学，刚刷卡交完学费要走出办公室，身后的老师已经迫不及待地说起了悄悄话。
　　“现在的富家女公子可真是，您瞧瞧刚刚这位姑娘，我估计着浑身上下不止这个数！”女老师甲摆出了一个V字型。
　　“两千？”女老师乙凑热闹说了一个保守的数字。
　　“增一个数量级都不止。”女老师甲是新来的教务老师，“她刚才低头签名，脖子上露出来的那个平安扣，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个玻璃种的翡翠，在市场上得有个小十万的价格！”
　　“啧。”老师甲、乙立即心照不宣，外加痛心疾首得摇了摇头。
　　豆蔻假装听不见，照旧往楼下走，中途的校道上有大四的学长在摆摊卖旧课本，她停下来询问价格。
　　男生见她蹲下来一本一本地挑着，除掉手套的右手纤细莹白，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不觉有一种别致的轻盈，出声问道：“同学，你是什么系的？我可以帮你找。”
　　“哦，你好，我是生物科学二年级。”
　　找到最后发现少了一本，男生状似不经意地建议：“我们宿舍一哥们儿还有，学妹你要的话，能不能留一个联系方式，到时我可以找给你。”他把找好的书半卖半送给了豆蔻，且附赠了许多讲义的纸质PPT。
　　豆蔻听完他的话，手不由一僵，脸上却露了一个笑容，答道：“不用了，学长。这样已经很麻烦您了。谢谢。”
　　她能给与陌生人的只能是真挚的眼神和灿烂的笑脸了。
　　“哦，哦，那没事。我，我也只是问问。”
　　“谢谢学长。”她微微一点头，留下一个背影，太明白他眼里的含义，而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上大学后，豆蔻对学习并不十分用心，总挪出许多时间去看些旁门左道的书，所以成绩也只是班上的中等水平。
　　寝室里住着六个人，来自五湖四海，她因为中学时停过一年学，反而和平常人的上学年龄持平了，只是外表显小，倒像是人人可以欺负的老幺。
　　这阵子是刚开学，大家都不忙，碰巧过几天是蒋琳琳的生日，所以寝室里几个人都趁着刚过完年的热乎劲儿，想找个地方去吃一顿饭顺便聚聚。豆蔻是凡事无所谓型，只要不是特别离谱，那就让她们拿主意定好地方，交钱的时候再通知她就成。
　　她开学时被小哥塞来的一张卡惹得耍了小脾气，所以这几天频频接到林矜喻的电话，对方明显有低声下气讨好之意。
　　这天听班长兼舍长隋颖告诉她已经定好了地方，明晚下了课直接过去就好。豆蔻此刻接着林矜泽打来的电话，有些心不在焉的应好了几声，倒把林矜泽噎了一道。
　　林矜泽对她诸多包容，不怒反笑：“豆豆，矜喻是不是有惹着你了？”
　　“没有啊。”她总不能说，因为他老是拿钱砸我，所以我不高兴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大哥还是想让你明白，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委屈，你可以和大哥说，知道么？”
　　“哦。”豆蔻被顺毛安抚，心里的气差不多也消了，笑着应了一声。
　　林矜泽还哄她：“要不要回头让霜晓去找你？”
　　豆蔻觉察出来大哥在哄小孩，不好意思了：“不用了，大哥。”
　　“好吧，那你乖乖的。”林矜泽想着回头还是得麻烦霜晓去学校看看情况。
　　“嗯，谢谢大哥。”
　　“小丫头，谢什么。”
　　林矜泽再叮嘱了几句挂了电话，见到小弟林矜喻眼巴巴地看过来，好笑地撸了一他的头发，“好了，她原谅你了。臭小子，每次都让我你给你善后，你们两个小孩打闹还让我这个当大哥的出面讲和，真是欠揍。”
　　林矜喻本来还想为了大哥顺手弄乱自己好好的发型发几句牢骚，没想听到最后已经是眉开眼笑，“豆豆真的不生气了？”
　　他上次是真的好意，况且那张卡是他正正经经的工资，并不是拿家里的钱去给豆蔻，哪知她还会反应这么大。
　　“豆豆是个好孩子。”
　　她虽然有时别扭，但是懂进退，知荣辱，好学向上，心境清明。
　　“那什么，我不也挺好的？”
　　豆蔻接完电话，寝室里的人正好整装待发，这个学期的功课还是有点紧，加上她选了辅修，连周末都在上课。此时六个人难得的欢聚，她一向把情绪掩饰得很好，没有人看出来她的担忧，都在叽叽喳喳地讨论接下来的行程。豆蔻在人群中裹紧了外套，舍长又一次笑话她，说她是冬天里的白雪公主，夏季里的灰姑娘。
　　她没解释，就当一笑而过的闲谈。这两年，她已经很少会和人解释原因，说什么呢，这个世界的真相是很多的，她一说，更像是在掩饰了。不过对着亲近的人，她的脾气还是有的，会对小哥来横的，而他们每年给她添衣物和鞋子，努力让她在物质中获得为数不多的安全感和更多的宠爱。
　　她叹气，幸亏只是一年回一次海城的家。
　　豆蔻跟着舍友上了公交车，看着车窗外光秃秃的树杈，想到这次连阿婆都不要她了，心被蛰了一下，眼眶一下子通红。
　　旁边的杨阳觉察她的异样，问了一句，“豆蔻，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豆蔻胡乱解释：“刚刚眼睛进沙了。”
　　“哈，你眼睛太大了啦。”
　　豆蔻还是笑笑，她长着一双水杏眼，寝室里的东北女孩李丹丹有一次告诫她，“妞，你可千万要学好，像你这种精品原装的，金玉在匣亦自明。”
　　李丹丹的豪爽大气，加上在寝室里的人中恋爱经历最多，经常畅谈自己的爱情理论，有着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气派，且喜爱促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所以被豆蔻戏称为流动的婚姻介绍所。
　　“豆蔻，你现在可千万别给我泄气啊，我这次可是打算做到扶墙进去，扶墙出来的。”睡在豆蔻下铺的周凉一口相声腔调。她性格大大咧咧，又有侠女肝胆相照之风，和人相处爽快不黏腻。
　　豆蔻和她们断断续续聊了几句几句，散了心思，索性不再想。又听她们几个在讨论上一年的奖学金名单，没想到寝室里倒是有一半的人都上榜了。她一时间反而觉得有些羞愧，非是为了那些虚荣，可是每个虚荣的背后都隐藏着一套世人的评判标准，她只得暗骂自己这一年来的不务正业。
　　“可是我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评上。”杨阳突然开口。
　　豆蔻又想起上个学期末考试周里的事，在走廊里杨阳和班上有“学霸”美誉的女同学的激辩，不禁抿着唇笑了笑，她刚开始并不欣赏95版的《傲慢与偏见》，认为里面的女主角笑起来嘴角处充满了对世人的讥讽，但是后来却慢慢认可，也许每一个人都并非完璧，有些可笑或可憎的缺点才是最真实和可爱的。
　　“呵，那你们仨儿领了钱后要请我们吃饭啊。”周凉倒是反应快，立即预约上下一顿了。
　　“哎，我说，就光咱们寝室这帮女光棍老聚在一起吃饭算什么回事儿，要不联谊也好啊。”李丹丹是三句不离这个感情话题，豆蔻有一回和她去上辅修课的时候，在另外一个校区看到一个情感专家的演讲宣传，特意还指出给她看看，问她要不要去名师那里进修包装一下，下一步就能卖课了。
　　“丹丹姐，你省省吧，先把你自己推销出去才是正事。”
　　“蒋琳琳，你一小屁孩儿懂什么，我都谈崩仨儿了，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现在暂时不想谈感情的事，等下一个谈的对象就应该是孩子他爸！。”
　　几个人立即很不给面子地哄堂大笑。
　　北城在雨水这个节气里象征性地下了两场小雨，豆蔻一开学就在附近的肯德基里找了一份兼职，在学业和工作中忙得团团转转，有时林矜喻来学校找她，往往是无功而返，久了却是学聪明些，通过霜晓拿到了豆蔻的课程表和排班表，可是一看见缝插针的机会少得可怜，又在林矜泽面前抱怨了一番。
　　林矜泽一边和弟弟说话，一边处理手头上的文件，“豆豆有自己的主见，你总不能当她是一个宠物。”
　　林矜喻不是很满意大哥的说辞，反驳道：“宠物？那她也得给我宠啊——”
　　“行了，你要是太闲了，就去找你的莺莺燕燕去。” 林矜泽忙到没心思搭理，只想快点打发了他。
　　林矜喻被人说中心事，脸可疑地红了红，顾左右而言他：“大哥，你最近和那个国际友人史密斯的项目进行到什么阶段了？”
　　美国人史密斯是一个中国热，每次来谈生意，不忘和林矜泽交流交流他最近学习中文的心得。初来乍到之际，曾引经据典大放厥辞，“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天下。”
　　林矜泽倒是不慌不忙，稳稳道：“中国古人有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人心所向才能江山稳固。史密斯先生，况且我们堂堂华夏历来只谈复兴共赢，耻于掠夺欺压。做生意和交朋友一样，若想长久，要学会尊重与和而不同。”当时林矜喻在场旁观，终于是想到了那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诗词来感慨。
　　“已经谈妥，你就不用再跟进这个项目了。”
　　“那个怪老头没有提什么奇怪的条件？”
　　“史密斯最近迷上儒学，想我教他读《论语》”
　　“哥，你当初真应该接着读博士然后去当教授，教书育人。”
　　“嗯哼。”林矜喻倒是未置可否。
　　豆蔻在肯德基上班第一天就和同为新来的员工许然交上了朋友。
　　两人在闲暇无聊时躲在柜台后面说悄悄话，互通了信息，才知道彼此学校毗邻。许然是豆蔻学校附近医院的研一生。她平时课业并不忙，且最近导师留下任务后就出差了，来肯德基兼职纯属是玩票的性质。
　　“这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想啊。”许然的圆脸总是笑盈盈的，即使不笑，上扬的嘴角也会给人笑容的错觉。“你呢，为什么来？”
　　“我啊，我想自己赚生活费。”
　　“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
　　豆蔻观看她的面容，玩笑道：“说得自己有多老似的，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嘛。”
　　“这可说不准，我是老人家了，中途因为身体生病停了一年学，考研的时候又因为一个女的刺激，重考了一年。你说我老不老？”她还是笑，仿佛丝毫不介意。
　　豆蔻知道她之前有一个交往了6年的前男友，后来突然分手了，明白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在那样一个雨夜里，同路的气压一直很低，她本不是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所以也只是静静地等着许然说下去。
　　“姐现在可是单身了，25岁，学业没完，工作未定，户口没着落。”
　　心里劝慰的话一旦说出口就显得干巴巴的，豆蔻只恨自己此刻嘴拙，道：“也许向前走并不会太糟糕。”
　　“你们年轻人的心态就是好，对这个世界充满理想化。一看你就是没有出来实习过的嘛。我是学医的，大四实习的时候，一个人最多的时候带六个病人，就自己单独在一个诊室里坐诊，每天见到各式各样的人太多，众生皆苦。”豆蔻知道许然他们医院的导师每年只招第一名，比高考的竞争激烈很多，是真正的过独木桥。“其实在一个新环境里，你最重要的是找到各个人物的关系网，然后选择一个派系站稳脚，像你那种为了所谓的正义摇摆不定，或者是活在派系边缘的人往往是生活得最累的。”
　　豆蔻心里默想，那真可真像现代版的红楼，难道还来一个金陵四大家不成？不过贾雨村可真是她最厌恶的一个假道学。
　　许然看出她脸上的不认同，这种似曾相识的独属年轻人的倔强，让她恍如隔世，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你还别不相信，我刚开始也觉得这样做人可真是最恶心了。可是时间一长，困难总会逼着你低头，总有一天你会变成自己最恶心的那一种人，有时候我还真不敢照镜子，会问自己，这还是自己吗？”
　　豆蔻就像是她年少的时候，果然脱口而出：“可是，若明知是不对的，怎么能让自己违心去附和？”
　　“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对与错。”
　　“我知道生活不是童话。”她很早之前就已经明白，但或许正像许然所说，自己经受的磨练欠缺？豆蔻突然对未来生出惶恐。可定下心来想，没有人能一直做对事，走对路，只不要忘了初衷就够。“我们高中同学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题，说希望以后再见时还能相互认出彼此。这是一种理想主义吧。”
　　“但愿吧。”
　　“我还是想坚持一些事情。”这样才是我，豆蔻在心里加了一句。
　　这两天林矜喻会在她下班前的一个小时准时报到，让她颇有些无奈。前台的小姑娘心思飘飘，见他老来豆蔻的柜台点餐，便三三两两地聚过来打听。
　　“豆蔻，那人是谁啊？该不会是想追你吧？”
　　“哦，那是我小哥。”她回答得漫不经心，哪知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哎，那有女朋友没？”姑娘甲问。
　　“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嘛，我还没见过这么帅的，你看看那眼神，那嘴唇……啧啧，真是性感！”姑娘乙素以彪悍著称，豆蔻顺着她的星星眼看向坐在角落里的林矜喻，心里一阵恶寒。她想说，其实小哥没那么好，虽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点过，但也只是一个漂亮的稻草人。而且还挺花心，身边的姑娘是几个月换一茬。
　　“你看，你看，他又看过来了。哎哎，他对我笑了。”姑娘丙的小脸庞增添了几许红晕。
　　“哇，哇，你怎么知道他是对你笑，是对我笑好不啦。“姑娘甲立即不甘寂寞道。
　　“切，你们都看错了，是对我笑！对我笑！”姑娘乙低声争辩。
　　豆蔻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小哥是一朵招摇过市的水仙花，总有一天会因为太爱自己的水中的倒影而自溺的。
　　昨天舍友李丹丹的爷爷过世，她回去奔丧，寝室里笼罩着一股哀伤的气息，豆蔻的心情亦是低落，所以并不想搭理林矜喻，但是见他眼巴巴地在那苦等了一个小时，有些心生不忍，下班的时候很听话地坐上了他的车。
　　“怎么了？很累吗？”
　　“没有。只是有点困了。”豆蔻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侧着头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林矜喻有点恼火，现在都晚上十点半了，能不困么，看她在那里忙前忙后，累得小脸苍白，他还真想把她打包带走，可是那样结果会更糟吧？
　　“豆豆，咱们把工作辞了好不好？”
　　“你又想干什么？”她甚至都没睁眼，小哥是一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没必要对他的每一句话大惊小怪。
　　林矜喻解释道：“我上次给你的是我自己的工资卡，是我正正经经赚的钱，你还嫌弃上了。”
　　“我只是觉得我长大了，应当要自立自强。”
　　林矜喻心想，得了，豆豆，你这也太自强了，把我都弄得跟厚颜无耻的二世祖没有两样儿。“那咱们换一个工作，这个也太累人了，还是计时的。”
　　“没，我乐意呆在那。”她从来不是温室里的娇娇女，出来历经风雨是应当的。况且她这么多年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让自己产生依赖之心，而今阿婆年迈，她连唯一的家都要失去了。“小哥，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她总是精神上的阿Q，安慰自己要往前看。
　　“那你要保证自己开心。”他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现在长了点，像是毛绒绒的小狗。“饿不饿，带你去吃点东西再回去好不好？”
　　“哦，嘿嘿，小哥最好了。”她一听要带她去吃好吃的，顿时眉开眼笑，乖乖地去蹭了蹭他的肩，又上网去找美食去了。
　　林矜喻意外的吹了声口哨，这招竟是讨好了她，看看眼前的小姑娘，这会儿又像他宠爱的乖囡囡了。“豆豆，有什么事，记得和小哥哥说，大哥最近有得忙。”
　　豆蔻当然知道不能随便麻烦林矜泽，随口问一句：“大哥什么时候要小宝宝啊？”上次霜晓过来看她，碰上她去养育园当志愿者，便也跟着自告奋勇地跟着参加了，豆蔻回忆了一下当时霜晓的神情，“大嫂很喜欢小孩子的。”
　　林矜喻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有好心情就逗她一下，“大哥说了，得先把豆豆这个宝宝养大再说。”
　　“啊，怎么会这样，我都——”其实她想说她都十九了，早已经成年。可是又有些担心其中的原因真的是这样，不免有些自责。她当年挺依赖林矜泽，他是当之无愧的长兄如父。
　　“怎么，当真了？”林矜喻看她在灯下蹙了眉眼，真像是颦儿了，“要不你当面和大哥说说？”
　　豆蔻突然反应过来：“切，小人诡计，一定是姆妈交给你的任务对不对？”
　　林矜喻被戳穿了也不恼，继续玩笑：“哈哈，你就当帮帮忙啦。”
　　“小心待会儿我刷爆你的卡。”
　　“哇，小人儿，怎么如此歹毒——”
　　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却又自己笑嘻嘻，一路走着打闹，仿佛又回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