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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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炎
零上2、3度的时候，在南方的屋子里，已经烧起了大盆大盆的炭火。暗红色的火焰藏在规则排列隆起的烧炭中，像火山口似要喷薄而出。
间或有金黄色的火丝飞溅开，在空中蜿蜒几圈倏忽不见。
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候。
所有人围在一起，分享火炉的温暖，我喜欢这样的场景。
小表弟通红通红的脸，在火光印照中偶尔沉默就显出成熟的影子。
姑姑和姑父在春夏秋不知去向的八卦和唠叨都在冬季聚在火盆边，一圈一圈环绕不绝。
那些周围的家具，地板，在火光中影影绰绰，也因此有了夕照般迷人朦胧的美感。
更冷一些的时候，我去汽车站接回了我的丫头。
小丫头没长高、没长胖、头发也没有变长，从车窗看去的时候，正耷拉着脑袋，因为晕车愁眉苦脸，跨出车门的瞬间，却马上就开始眼神晶亮，笑容满面。
呵呵，还是这样多变的孩子
“天，死去活来啊。”她大大吐口气，看着我，满眼笑。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你什么时候到的，也不和我说，哇，天气真的很冷啊，可是，空气真的很好，身上脏兮兮的，喂，你猜我带了什么东西给你。”
站在面前的丫头，搓着双手，左顾右盼。
却依然是连珠炮似的声音，坚定地对抗着一片喇叭人声的嘈杂，清晰地传过来。
竟是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所有程序
除了那大包小包
暗示着久别的事实
有一瞬间的错觉，好像我们昨天刚见过面，那么风尘仆仆的丫头，好像还穿着同样的衣裳，从昨天飞奔而来，连马尾上的头绳都是昨天同样的颜色。
可是，我们却是有半年没有见了。
2002年7月，丫头考上大学，9月，去了相距甚远的城市。
晚上照例聚餐，还是曾经那些人。
半年的时间，不短不长，无痒无痛，刚好到让友谊稍稍升温。
丫头又变成从前的样子，在周围人一波一波的赞美中，一边脸红红地害羞，一边大口大口地喝酒。
半个小时后，又开始脸红红地一趟趟去卫生间。
这就是丫头千杯不醉的秘密，每个人都熟视无睹。
同样的人，同样的夜晚，大同小异的场景
像是所有过去的瞬间都突然被从熟睡的床上拎起来
在记忆的恶作剧中，跌跌撞撞，睡眼惺忪
偶然瞥见依然一本正经匆匆前往的时间
便陡然睁大双眼
茫然混乱
可是我仍然喜欢这样的相聚，喜欢这些场景
喜欢和丫头一起走过的夜晚，从过去一直延伸到未来的夜晚。
夜清无尘，月明如水。
丫头在我的左边，轻轻呼气，鼻头缀着点点红。
“空气真好啊”她吸吸鼻子，转头向我“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季节呢，很冷，很清醒，还安静，多好啊”
带了满足的眼神，像碎在湖水里的朝阳，一层层的晶亮
“对了，我给你带的东西…”，她突然站住，开始在包里翻检起来，她的包依然很大，里面装了各种各样的工具，那是她引以为豪的百宝箱。
找东西的时候，百宝箱里就发出闷闷的碰撞声，络绎不绝。
“哈，在这里”她突然抬头，手也随之从包里拿出来。
我禁不住看过去，却只是一个小小长长的盒子，竟然还有包装纸和缎带。
“这么隆重”，我笑到，伸手去拿。
“那当然”她手摆开，脸上浮出狡黠的笑容“因为里面的东西，恩，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贵重，嘿嘿”
小丫头说完，突然咬紧嘴唇，微微红了脸“这话真是太文艺腔了，算了，给你。”
她把东西塞到我的手里，像丢开一个迫不及待扔掉的东西，然后开始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
我止不住笑出声来
在我手中的盒子，稍稍有些重，粉蓝色的包装纸在夜色下正晕出若有若无的光辉。
“炎”丫头突然停下来，安静看着我
“怎么了”我稍稍顿了一下，笑着问她
丫头仍然安静地看着我
“怎么了，丫头”我微微弯腰，凑近她的小脸
这么安静的丫头
就像森林深处的山脊上，缓缓行走的驯鹿
温柔遥远，却也稍稍陌生
她微微张了张嘴，仍是没有说话，小小的身影站在我的面前，突然抬头笑了一下，我也只好默然不动，看着她
一丝扭捏，一丝害羞，一丝决绝，一丝温柔
一种笑容千种姿态
然后
丫头微微前倾，抬高我的左手，然后又抬高我的右手，然后我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稻草人姿势站在马路的中央。
我不知道丫头想做什么，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是要做什么。
我不愿意问，我喜欢看丫头所有心思诞生出现实的过程
有时候，那是如目睹一朵花开一样的惊喜
小小的丫头轻轻向前挪步。
在与很多个夜晚相同的夜晚
然后，然后，再然后
我的丫头以最温柔的姿势轻轻靠过来
像蹑手蹑脚走进大树的小松鼠一般，丫头安安静静地蜷伏那里，小小的头顶刚好到我的胸，环绕到身后的手臂轻轻扣住
我呆呆地不知道做什么，不能讲话，也不能顺畅的呼吸
夜色停止流动，凝转成绸，轻轻地覆盖在我们身上
时间在周围叽叽喳喳，探头探脑
这样的场景大概是某一天
幽暗的森林里
很轻的羽毛落在了大木头上
我呆呆地想
“炎，你知道吗”很久之后，丫头的声音像是突然从地底下传过来，竟是带了回音的声音
像庙堂的钟声余音嗡嗡回响
我…是怎么了
小小的松鼠头，正慢慢凑到我的肩上，丫头软软脆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炎，妈妈说，这样就是全世界”
“哈哈”她突然跑开，像看见彩虹的孩子一样，欢喜雀跃“不用送拉，我回去了，拜拜”
叭嗒叭嗒远离的脚步声如雨落下，小小的身影在路灯下一路小跑
峰回路转，瞠目结舌
很轻的的羽毛飞走了，大木头还是大木头
我终于甩甩头，感到有东西仍然痒痒地经由耳朵在大脑中回旋
从万分窘迫中丝丝渗透出来的
像依依惜别一样的不舍
却又劫后余生的喜悦 一团混乱
终于忍不住还是笑出声来
却又突然恍惚
不知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远远的，丫头家的铁门“铛”地关上。
我计算着丫头的小小步子。
3、2、1……灯光无声瞬间亮起，那些凝聚在玻璃窗上的沉沉夜色迅速撤去。
转身
亲爱的丫头谢谢你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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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走在街上
突然真真感受到你的目光，温暖淡然的目光，像柔润的双手轻拂在肩头
刷地回头去看
人群、车辆
这个城市里的千万双眼睛，全是一样的陌生
没有你，到处都不见你
可是我知道那是你的目光，在人群背后的人群的背后，车辆背后的车辆的背后
从我不知道的地方，穿越千山万水，从那些人潮车流中奔跑过来，终于温柔落下的目光
我知道你一定就在那人群车辆的尽头
正温柔地
看着这个方向
所以，我呆呆站了半晌
亲爱的孩子
我也在看着你
我一直想，当我很老的时候，老到看见小孙孙也不再会微笑的时候
我一定要在最后一刻清醒地带走那些记忆
如果人的死亡最终以记忆的褪色作为落幕
那么，我会选择
首先忘掉我的孩子们，因为我已经用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去关注你们，真心真意去爱你们
然后忘掉我的小孙孙，因为你的人生像初绿的新叶一样充满希望，将来大概也只有在讨论21世纪初的时尚时，会想到曾经你奶奶的花衣裳，就像我想到裹脚的太婆婆一样。
再然后忘掉我的朋友们，因为我们大概很快就会相见，在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的友谊。
接着该是我的长辈们，因为你们早已经变成新的生命降临到这个地球上，不应该再给你们造成牵绊。
最后是我的父母姐姐和你，因为我用去一生中全部时间和精力去爱你们、想念你们，可是我们也许永远不能像这辈子这样再相见。
在呼吸终弱的时间里
如果是在医院，我不会去理会那些走来走去的医生，冰冰冷冷的仪器
如果不是，这个世界的春夏更替、人来人往也不再与我相关
天上的老爷爷会赐给我最后珍贵的安静，像我初时在娘的子宫中经历的黑暗，温暖寂静。
我也会忘记那些与你们放在同一个橱柜的碗筷，放在同一个壁橱的衣物，夹在同一个相册的照片。我这一生必定已经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它们身上。
此刻，它们将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不用再长时间独自站在它们旁边。
我的痕迹正在与你们的痕迹融合，终将被放在架上。
它们可以相互取暖。
我会安安静静地，条例清晰地展现一次老年人才有的记忆，那是比最聪明的孩子都要精准的记忆。从我在娘的肚子里呆着开始，所有和你们共有的瞬间，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走过的路、闻过的味道，所有不再重复的春夏秋冬，年复一年。
我都会一一想起。
这些事情你们必然记得，也必定舍不得把它落在这个世界上，必是早已经带到你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所以，如果我不再仔细想想它们，它们就会像那些珍稀的生灵一样落到遥远黑暗的历史中去。
历史堆积如山，它们太微不足道。
这个世界将不再会有人记得它们，再提起它们，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可是这些记忆诞生在这个世界，所以我会让它们最后和这个世界告别。
这并不能责备，也无法遗憾。
有些事情，连我们自己都不曾想明白，那些误会、相爱、关心、担忧、焦急、兴奋的瞬间，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脸红、害怕、忧愁、不安、希冀，这些事情，即使请来最善于琢磨人心思的心理学家，再加上最善刻画的作家，都没法记下来。
这才是我们的大秘密。
我们和这个世界签订协约，付给它婴儿的纯真、少年的张扬，成年的智慧、老年的风霜，以及我们曾经光滑的皮肤、健壮的肌肉、黝黑的发丝，均匀的呼吸，然后，世界给我们每个人一个秘密。
每个人都有的独一无二的大秘密。
我们计算得很清楚，在人生的涂画中，躯体只是最后的印章，只是为了告诉其他人，它的作者是谁。而这其中的真意，千万人中，只有我们知道。
所以最终，我们将把躯壳留在这个世界上，告诉这个世界我们曾经来过
然后我们把这些记忆带走，去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的生活
这笔交易，在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老天爷总会给我们安静清醒的时间
来结算清楚
以物易物
这本是自然界亘古的贸易规则
可是，和自然打交道计较了几万年的人毕竟是聪明的，所以，我们选择留下躯壳，带走回忆，躺在垃圾堆的破电脑也许曾经代表着人类计算能力的大突破，旧报纸也许曾经刊登让全球哗然的新闻，即使它们现在混合在一起，在秤砣的一高一低中，换成几块毛票，那些属于它们的回忆依然光鲜亮丽。
写完这些话，我知道我又在乱想
我现在说这些话，如果你知道又一定会责怪我，然后轻轻地抱着我
就像我曾经轻轻拥抱你一样
你一定会变出世界上最深邃的眼神，看着我，深刻地说：丫头，看看我，还认识我吗
你总害怕我有一天淹死在自己的乱想中，连旁人想去救都来不及
却忘记了如果没有胡思乱想的帮忙，我也许到现在都不认识你
我只是突然想起你，突然很想念很想念你
在仅仅5度的冬天，除了想念你，做任何事情都不够温暖
所以，我准备想想你就把今天送过去了
你觉得怎么样呢
我在写下上面那么多大道理之后，决定现在写写我们之间的事情，你知道，我总是喜欢说完毫不相干的大道理之后再切入正题。
因为我话太多的时候，你就会停下来，认真听我讲完。
从学校到家的路长度永远不变，可是，你会把时间像拉面条一样拉得很长很长。我喜欢和你在像拉面一样长的时间里慢慢说话，我喜欢一次又一次看你的笑容在我面前悄悄出现，然后放大蔓延到整个夜晚。
那么，现在，你停下来了么
我在想那一次拥抱，我第一次轻轻抱着你，就像以后很多次你抱着我一样。
17岁的冬天，候鸟都已经飞回温暖的地方。
稀落的星，因为寒冷越发高远的天，还有河畔闪烁清冷光辉的白炽灯泡。
在很安静很冷的夜晚，我笨拙地靠近你，用了很大的勇气，很小的力气，战战兢兢拥抱你。
你大概不知道，我当时真的有五秒钟完全没有呼吸，也不能说话，我的脑袋里有很多小虫子嗡嗡叫，脸上很烫很烫。
炎，那是我第一次抱着除了我刚出生不久的邻家弟弟之外第二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生。
我一直想要请你原谅我让你以那么尴尬的姿势站在那里，我只是害怕你会拒绝。
你也一定要给我道歉，因为你的手很久很久后才落在我的肩上。
那样忐忑等待接受的心情，像小时候第一次见班主任老师数完1到100后漫长心慌的等待。
我娘说：人们拥抱的时候，会感受到像全世界一样宽广美丽的温暖和心意
我喜欢这样的温暖和心意，我想你也喜欢
那么冰冷的空气，呼吸中的小水珠也拥抱成团，结伴而出
我只是突然想轻轻抱着你，我带着那些小小的纠结心思，慢慢靠近你
看着它们从心里徐徐落下，最终淹没在尘埃里
溅起大朵大朵的花。
五光十色。
我记得那天的夜，如水一样荡开，又围拢来
折折叠叠的安静，像胸腔中蜿蜒盘旋的呼吸，横冲直撞
夜色中轻轻旋转的色彩斑斓中，尚有一抹粉蓝落下
那是我给你的礼物
在澈亮的水晶石中轻轻旋转的地球
还有合抱着地球的两个小人儿，搁在北极上，相视而笑的脸
这样直白朴素安静地表达我想要对你说的话
炎，我想要对你说的话，是我娘曾经对我说的
我娘说：人们拥抱的时候，会感受到像全世界一样宽广美丽的温暖和心意
即使在最紧张的拥抱中
也能感受到的
像全世界一样宽广美丽的温暖和心意
我一直特别特别感谢制造出这个小东西的不知名的人，我想我比世界上很多人都幸运，这些人想要表达浪漫，就千篇一律地摆上玫瑰，红酒、烛光和音乐。而我想要表达的心意，在某年某月被某个人细细做出来，然后静静落在某个地方的角落，不愠不火等着。
炎，这些你还记得么，我想你一定记得的，你一定听懂了我的话，一定在去每个地方的时候都带着它，一定让它和你一样染上了风霜和尘色。
可是，炎，我忘记了一件事情
我忘记告诉你这件事情，这是我的错，世界上有些错误太重要，不能轻易招惹它们。
我想我当时太兴奋，太紧张，你知道我高兴的时候总是太过神采飞扬，而忘记很多事情。
炎，我忘记告诉你
这两个小人儿中，如果有一个松开手，那么，水晶球里的世界就会和另一个小人儿一起落下
变成水晶石里的碎片
就像我们一样
我太矮，力气太小，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也不能独自一人抱住这个世界。
我会等你回来
炎，我在等你回来，我一直等你回来和我共同承担这个世界
在这之前，我会尽力不要变得太老，头发不要太白，还像你初时见到我那样没有皱纹地大笑，我会喝牛奶、吃很多饭，积蓄很多的力气，小心守住我们的世界。
可是，炎，请你一定要记得，一定要记得
我的肌肉会萎缩，手臂会变细，牙齿会脱落、眼泪会浑浊
我会在某一天闭上眼睛，连同那些在眼眶中来不及落下的泪，连同我们的世界
一同坠落到地壳深处无尽的黑暗中去
这个世界的周围没有水晶石
所以，我甚至不能再躺在一片光影明亮的碎片中继续等你
黑暗铺天盖地
我们永远不能再见
这中间的时间，也许短得并不到100年
所以亲爱的炎
你
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