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身后》原初

8、八

　　我伤害你，因为怕你永远不知道我的痛苦。
　　——泰戈尔

　　魏然
　　2002年7月，高考。
　　9月，她北上。
　　我们已经近在咫尺。
　　我想见她

　　我决定重读高二。
　　我比任何人都清醒地知道以我现在的分数无法在一年后进入她所在城市的中等大学。
　　而这是我们朝夕相处最便捷的方式
　　我开始认真学习
　　像对待吉他和架子鼓一样对待那些数学公式和英语字母

　　很难
　　像突然有一天被从极寒之地流放到赤道周边的人
　　四个字
　　抑郁狂躁

　　每个酒鬼都知道最有效的戒酒方法是不喝酒
　　不学习的人都知道最有效的提高成绩的方法就是学习
　　一堆废话
　　却是王道

　　我很想她
　　她在我的想象中仍是15岁的模样，时间无力从我的大脑穿过。
　　对我们来说，世界才进入第3个年头。

　　越熟越发现，其实她实在是一个非常顽皮的人，伶牙俐齿，喜欢反驳，不喜欢好好说话，常常噼噼啪啪乱说一通，然后在电话那头大口大口喘气。
　　她总有固定的口头禅。
　　一段时间一个。
　　有一段时间，无论问她什么，她都会说“恶心”。
　　“你吃饭了吗？”“你好恶心，竟然问这种问题”
　　“你们学校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吗？”“哇，你知道做什么，你真是太恶心了”
　　“你最近长高了没有啊”“天，恶心到顶了，就这样，拜拜”
　　奇怪的是，我并不生气，她的声音脆脆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纯纯粹粹的“恶心”，正大光明，中气十足。
　　我没法生气，还总傻傻笑，我渐渐感觉自己变成了午后晒太阳的老头。
　　整天没来由地瞎乐。

　　当她曾经是乖巧温顺端庄的小女孩的时候，我喜欢。
　　而现在，当她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更喜欢。

　　我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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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上□□的时候，看见你的头像亮闪闪地排在最前面。
　　我点开你的对话框，又关掉。
　　不敢轻易开始。

　　我在这半年，升格为你手指啪啪敲下的
　　神经麻木的人
　　心是冰冻的人
　　残酷的人
　　加上，反复无常的人，这个久已有之的评价
　　已然无话可说

　　天阴，色灰白。
　　冬天的树，庞杂分明的枝丫，纵横交错，印在青灰白的天幕上。
　　那是大地的掌纹。
　　老人们说掌纹错乱的人会一辈子操心辛苦。
　　因为像土地一样
　　承担了太多的重量

　　昨天翻旧书的时候，看见你给我写的信。
　　很长的信，写在普通的笔记本上，浅黄色的线条上，站着并不整齐的字体，蓝黑色墨水已有了旧的痕迹。
　　如果有一天你要我离开，我马上转身就走。
　　这是你在信中说的话。
　　落款：2002年

　　“如果我将来结婚了怎么办呢”“那就等着你离婚啊”
　　“如果我离婚的时候恰好你已经结婚了呢”“那我也离婚，然后带着我的小孩，跟他说，这才应该是你本来的妈，哈哈”
　　这是我们在电话中的戏言。
　　2003年

　　“如果我有男朋友了怎么办呢”
　　“恩，那你可不可以让他只亲你的脸”
　　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2004年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出你的认真，那样决绝的认真，不留后路，让我害怕。

　　一路飞跑，逃。

　　“我们结拜成兄妹好不好。”
　　“好啊”
　　“那哥哥是不能喜欢妹妹的”
　　2003年，我的幼稚防御最终结局凄惨。

　　2004年，我给你写了长长的信，信封了又拆，拆了又封，最终一甩手丢了出去。
　　我们不再联系了好不好，我在信中说。
　　你的回信还没有到，我却先自责，觉得对不起你。
　　那个时候，你正高三，世界上的考试，就像疾病一样使人的心灵变得脆弱。
　　你在回信中说我整夜没有睡觉，你说你知道这样的话有多伤人么。
　　我在你的回信中惊恐不安，觉得自己变成落井下石当中的那块石头。

　　我那时暗暗下着决心，在你高三毕业后一定不要再跟你联系。
　　于是跟你说对不起，约定所有的事情等你高三毕业以后再说。
　　高考结束，结果在我们意料之中，期望之外，并不好。
　　我听着你的难过细细碎碎地从电话线中冒出来，小心翼翼探头，我也堵得难受
　　那些曾经的辛苦，我感同身受。
　　我站在电话线的这端，用想象中的经历小心翼翼地安慰你，一切因此不了了之。

　　自此，我变成一个反复的人，以至于我后来跟你说我们不要联系了好不好，你都不再相信，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别说那些没有用的。
　　我在莫名的某一天，变成狼来了当中的小孩。
　　失去了展现诚实的机会。
　　我的决心一次次地，被廉价地挂在电话线上出售，偶尔有鸟飞过，一口一口啄食。
　　残破不堪。

　　老人们说：不要总盯着石狮子，石狮子看久了就会变成真的
　　会么
　　我们也是两个大石狮子吧
　　两个从未相见，没有牵手，甚至面对面站着看一眼的人
　　还每天说着那么浓烈的喜欢
　　岂不是石狮子的魔咒么

　　我们之间坚固的，从一开始，就并不是感情
　　而是陌生，世界上最坚固的，陌生
　　像海洋和蓝天一样相映相对的陌生，即使远远看去在地平线交汇但仍然相隔万里的陌生
　　却也因此亘古稳定
　　我们之间所有美好的感情，也不过是在厚厚的陌生包裹中捉迷藏的孩子。
　　因为陌生，所以如金刚石一般泛着坚固的光亮色泽，也诱人。
　　这样的感情，像森林中远远的沼泽，氤氲美丽，致命吸引。
　　却也只能远远看着。

　　看你的个人说明：没什么可说，要说一两句也说不完。
　　笑。
　　已经没有办法用一两句话说完的我们，却到现在，从未相见
　　如果在大街上碰见，也许会陌生到擦肩而过
　　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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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晓
　　我以为我不会再见这个男人。
　　可是这不是我的命。我的命是看着这个男人痛苦，不是为我，但我却也要因此痛苦，这样的事情说出来都TMD这么拗口。
　　我有时候想我将来一定要嫁到非洲去，这样离婚了也不会有大姑劝二姑拉，另有一堆狐朋狗友总是过生日过假日邀到一起聚会喝酒然后总能不期而遇狭路相逢，然后就真**相见分外眼红，哭到稀里哗啦。
　　以前生物课上说人跟这个球一样，大部分都是水，看来还真是，不仅大部分都是水，也跟这个球一样还是海水，眼睛里的水流到嘴里跟海水一样咸苦咸苦的。

　　一整个晚上
　　这个男人就坐在我的对面，默默喝酒。
　　我也坐在这个男人的对面，一边看他一边喝酒。
　　都分手这么久了，不能哭不能闹了，就像人死了魂魄都散了，救不活了。
　　也没有话说了，所以只有喝酒。
　　闷。
　　MD，装着酒的杯子，怎么看怎么像监牢，看了发慌。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也挺好，对我们这样的关系来说，就像发酵的酸菜坛子，盖紧了才能安然，一旦敞嘴了就要变质。

　　夜晚十二点的黑夜，有些冷，因为众人起哄而送我回家的男人正安静地走在我的身边，有酒香淡淡丝丝飘过来。
　　像梦一样，一切如旧，却不是。
　　静默凝固住黑夜，如漆。
　　物是人非。

　　依旧转身的瞬间，无言。
　　这个男人的声音却突然浅浅在身后响起：林晓，对不起…不要…总是哭。
　　像是梦中突然飘来的笛声，惊醒了，却只是又落入另一个梦。
　　我的眼泪刷又下来了。
　　那么痒痒地爬过脸庞，从下巴落下的眼泪，大滴大滴莫名其妙涨满的幸福。
　　我回头去，这个男人，站在台阶下的男人，一如既往。
　　正看着我的眼神，嚣张跋扈，温柔似水。

　　TMD，又原谅了，又陷进去了，又不能好好的心如止水了。

　　“哭也要管，那个女人不哭吗？”脱口而出的话，先泄了底气，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呵呵”他低下头，却突然淡淡笑了。
　　“她应该也哭，可是我看不见，所以怎么管呢”。他突然抬头看我，又浅浅一笑。
　　像突然吸入黑夜中某种不知名的东西，那么揪心的慌张像水蛭一样吸附在我的身体内，四处乱窜，我觉得心疼。
　　一步之隔的男人，这样的浅笑，无奈，还有铺天盖地的脆弱。
　　我讨厌。TMD，就是讨厌，是男人就不要这样笑。
　　我知道这个男人并不轻易泄露他的情感，可是现在，这些丝丝缝缝如墙缝轻烟一般不知不觉淌出的哀伤，就像他的嚣张一样，他内里有多少，我在外面就能感受多少，我们谁都不能幸免。
　　TMD，要死了。

　　“你和那个女人…怎么了”我压下莫名的心慌，在没有溺死之前，浮出水面。
　　“呵呵”MD，又笑
　　“大概…很快就再没有联系，她说不要再联系了，很多次，我假装没有听见，可是很难过，她大概会一直说下去，我却不能一直坚持下去，或者……或者……她说到1000次的时候，我也没有信心再继续下去了。”

　　他轻叹一口气，抬头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悲伤从眼角缓缓落下，静静地匍匐在脚下，笼罩他像梦一样飘渺不实。
　　那么了然的无奈淌在眼神中，在一片朦胧中异常明亮。
　　叹息四散到周围的空气中，回声无边无际。
　　这个男人，这样落寞，还这样明显。

　　他声音在夜空中流淌顿挫，像夜半海雾中的笛音。
　　清冷悠扬
　　可这声音却似乎并不是对着我。
　　果然是一个梦，这个男人果然是在我的梦中才对么
　　做梦的人始终还是在梦外，我站在我的梦外，我的梦中，是这个男人和他的声音，不是我，所以，我只能看着这个男人，我无法安慰他。

　　“我为什么要喜欢上这样一个女人呢”
　　“可是我真的喜欢她，没见面也喜欢她”
　　“呵呵”，他突然抬起头，满目晶亮，像变戏法一样脱胎换骨。
　　“对不起，说太多了，我走了。”
　　并没有再看我，他转身离开，大步大步走向黑夜，没有回头。

　　这算什么
　　几分钟前，这个男人用温柔到死的声音对我说不要哭。
　　可是现在，我的泪大滴大滴落下，这个男人甚至都没有稍稍停步
　　那些正疯长的矫情的感伤，像藤蔓一样千丝万缕飘浮在夜空之中
　　所有的水份都从身体深处苏醒过来
　　蜂拥而至
　　每一滴里面，深藏起来的大堆大堆不敢轻易张扬的心思和愿望
　　就这样流淌一地

　　2005年唯一一次全世界
　　我，这个男人，和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