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的回忆Memories beyond hope》Brunnhilde

8、七.坟墓里。

　　鲁国年轻的国君在边境上迎接我们。我看着他，记不起曾经与他在何时何地谋面过。
　　但这不重要。元妃有些过虑，我并不怨恨这个清秀的年轻人。我只是怨恨着这桩婚姻。我明白即使不是这个叫轨的男子把我带到远方去，也必然有另外的某个人会那样干的。暂时我们还没有独处的时间，直到喧闹的婚宴在齐鲁两国都办过了，父王告别他独自回到临淄去，我才在连日的车马劳顿之后来到了鲁国的都城，他的王宫。
　　文姜，你觉得习惯吗？参拜了宗庙之后他关切地问我，有一些害羞，与我说话的时候不很流利。无论如何我看出他的善良，区别于诸儿的懦弱与忽的优柔，被培植在宽厚的天性上，接近耿直。但他依然是个无趣的人，我无法强迫自己给他一个完整的笑容，即使他看上去对我不幸的命运是没有罪过的。
　　他笨拙地讨好我，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过我和诸儿的传言，似乎是没有。因为当我向他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他也只是微微地犹豫了一下，然后便答应了。
　　给我半个月，我说，等我半个月，我才能成为你真正的妻子。
　　纨素明白我的用意，因为此刻单纯的拖延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半个月后，天葵不至，命运透露出被篡改了的讯号。成功的喜悦让我整个人似乎都得到了新生。等待的日子里，他每天过来，为我介绍鲁国的风土人情，并说一些不高明的笑话来吸引我的注意，晚上则回自己的寝宫去。现在，该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我为他准备了很多酒，这些醇冽的液体也能帮助我的身体来背叛我自己的心。寝宫里暖色的布置在摇曳的灯光下多少有些温馨的意味，那场婚礼的影响力还没有从这个宫殿里完全消失。听到我的邀请，他已经命人用新采的秋菊装点好了房间，很明显他并不知道我不喜欢那种故作姿态的植物。
　　我觉得你最近愉快了许多。他看着我说，但又把眼神忙不迭地移开了。我希望你在这里过得好，虽然与我相处也许有点乏味。
　　没有。我为他斟了一樽酒，液体流动的声音盖过我的否认。我用了半个月来确认一件事情，我接着说，那就是我思乡的病症好多了，夜里不再有那些噩梦。为了这个，我要感谢你的宽容。
　　他受了称赞，不好意思地摆起手。那没有什么，文姜。我能体会到你想家的心情。他露出笑容，和我说说齐国吧，我记得那里很美，也很繁华。大家都说齐地民性舒缓，我看见大街上虽然熙熙攘攘，却的确没有人彼此争道。道路旁的民居，商铺，还有酒垆舞榭，都有着大国的风范。
　　君上。我打断他对齐国印象的描述，纨素在一边又替他满上了金樽。他没有什么酒量，在几巡过后已经有些微醉。我吩咐纨素离开，她不安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带着宫女退下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不知哪里潜进来的风把灯火压得低低的。我抓住自己的双臂，感到一种入骨的寒冷。他抬起惺忪的眼睛看着我，那种光芒叫人害怕。但是我不能逃。非但如此，我甚至应该抛弃自尊来请求他。琢和诸儿给我的孩子需要一个名分，一个世子的名分。如果这个名分不能顺理成章地产生，那我不得不用欺骗的手段得到它。
　　来，我们作个交易。在他拥抱我的时候我心里这样想。你得到我，我得到诸儿的孩子。那样很公平，是不是？
　　我爱你，他说。
　　不，那并不是交易的一部分。我想，我的爱是不能给你的，也许它已经死了。死在东宫那间幽静的，天窗上落下一线月光的密室里。
　　突然他停止了动作。我顺着他的视线，看着自己凌乱的衣口上那条细细的红线。线那头的玉璧在橘色的光下好象是一块琥珀。真美丽，这是什么？
　　我回过神来，匆匆把它取下握在手心里。一块玉，我解释道，很普通。
　　上面好象还有一些字。
　　是的，几句祈福的诗文。
　　所幸他不再好奇了。他又开始吻我，借着酒势，有些急切而粗暴。我用力握紧了手，左手心里的玉璧抵得我微微疼痛。但我必须紧紧握住它，我害怕如果放开这个唯一能证明我们爱过的信物，放开它对我心灵的安抚与约束，我会失去控制，大声尖叫。我闭上眼睛，但所有的触感与气息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个男人不是诸儿，不是那个我用生命爱着的人。可是他却取代了他，恣意在婚姻的旗号下给我以凌辱。但我依然没有仇恨他的资格，他只是十六年来我所有噩梦的现实代行者。他从我这里拿走的，是我注定要失去的东西。不论命运把它判罚给谁，那只是我一个人的失去，并且不在你份内的，你一点也拿不走。
　　娶到你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醒来的轨说，那简直象是梦。我要用心对待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誓言总是类似的。我听着那些话，耳熟能详。只是誓言的远方有着清澈的湖泊与金色的草庐，炊烟与飞鸟，这一头却有着实际的宫殿与依然陌生的男子。我和他完成了交易，可他却称之为爱情。爱一个人，必须用微弱的心，细若游丝的信念，万劫不复的灵魂，那只有禁区里的我们才能达到。轨看不透这一切，我想，他错认了□□上暂时的快乐，和灵魂里不长久的悸动。但我不会拆穿他对自己的愚弄，为了同，我的孩子。这名字代表着咫尺天涯，我的梦想即使化为齑粉，对我来说却仍然一样。
　　他在我身体里安静地生长。我感觉得到他的存在。我已经渐渐不再想到他的父亲，专心地体会他在我腹内的呢喃。他给予我的勇气是不能预料的，我在鲁国完美地扮演着贤德淑雅的王后，轨情深意重的妻子，所有违心的话与悖情的作为都由他默默支撑。轨依然沉浸在他的幸福里，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次年的五月里，他来到人间。身体上的痛苦更加深了我对他的爱，何况他的确可爱。我看着他的脸，在上面我能轻易找到诸儿的影子和我自己的糅合印象。也许还有着琢的无邪。在这孤单的人世上我终于多了一个能够爱的男人，而他也必将真心爱我。当整个世界都为他圆圆的臂膀不规则的晃动而明亮起来的时候，我体会到一种适意的衰老。十七岁，所有的梦想已经在人生的动荡里泛起渣滓，变成泡沫，有秩序地溃灭着。我来到鲁国之后第一次哭了，抱着同，好象他是我往日里所有天真的奢望凝聚而成，在我空了的躯壳里孕育，现在与我割裂，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而呼吸。对奇迹的信赖已经不在我体内。
　　轨对同的疼爱，在我之上。他过度的善良与木讷让他绝大多数的时候非常迟钝。他永远都猜不透我的心事，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别人的苦。这让我觉得很寂寞，却也很安全。我们的婚姻平淡而美满，似乎没有一丝的波澜，他不愧是个称职的丈夫。但除了当我想要为同添一个妹妹的时候，他是没有用处的。然而我没能重现无移殿的美丽，我又得到一个儿子，我想那算是给轨的补偿。
　　我曾经给临淄写过信，给元妃，然而那里没有回信。我明白那是被父上扣下了，就象当年他扣下姐姐从卫国写来给我的信一样。我们就好比是他已经死去的女儿，他不允许我们的阴影依然徘徊在齐宫里，对那里依然活着的人施加什么影响，搅乱他安详的晚年。他想把关于我们的一切都深埋在地下，深埋在他为我们选定的遥远坟墓里，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再祸害他苦心经营的大国名望。
　　也许这样自私而残忍的性情才能成为一个好的国君，这一点诸儿不能，忽也不能。作为王后我接触了更多的政治消息，在我嫁到鲁国来的第九年，忽继承了郑国的王位，号为昭公。很贴切，忽原本是那样光明磊落的人，除了他那不可告人，不可逾越的梦想。在英雄的名号下，他其实那么胆怯而优柔，不敢正面自己真实的欲望，宁愿让秘密在心里腐烂，把灵魂也蚀出了空洞。我很为他的前途担心，因为他的快刀始终只向着自己，且往往当断而不断。果然第二年他便逃到了卫国，在我姐姐所在的国度里流亡，无力平息在郑国发生的叛乱。
　　姐姐这些年过得也很不安稳。我听说她怂恿自己的次子杀害了那原本要娶她的急子，却赔上了她长子的命。她有她的故事，我明白不能只靠外界流传的轮廓来猜度她的想法。也许她恨急子，一个用她终身的幸福来换取愚孝名声的男人。他成了一个孝子，而我的姐姐成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急子亲手遗弃了她，当命运把她推入那个深渊里去承受苦难，他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我想象不到他们如何相处，显然那比我和轨的关系要困难得多。但我不相信她会那么恶毒，她一定有她自己逼不得已的苦衷，因为人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有时候命运只是事先安排了这样一个局面，然后逼迫我们接受它。
　　忽去的第二年，那个霸占她的急子的父亲病死了。我猜想她应该得到自由，次子继承卫国的王位，她应该作为清闲的王太后四处走走，最好来到鲁国。我急于看见岁月究竟如何改变齐宫当年那个温柔礼让的美丽身影，那是它也将对我做的。但局势却不允许，六国为了父上攻打的纪国而混战起来，诸侯们为了一点利益和意气互相玩着兵戎相见的游戏。父王是这场战争的发起者，我很了解他的顽固与无理，也知道毁灭纪国是他一直心念的最后的复仇。他一定是老了，明白时不我与。
　　我知道，他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