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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覆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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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轨拒绝回国奔丧。虽然他的死亡解除了我回国的禁令,但我不准备为了这一点最后的恩惠而为他虚假地哭泣。我的眼前已经没有他当年所设下的障碍,然而即使我有多么渴望再见到诸儿,我要的依然不是他的死亡,而是他的愧疚——哪怕只是他临死的时候那一瞬模糊的良知,一滴浑浊的眼泪,一句含混的忏悔,也好。
既然我得不到它们,那他的葬礼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们对彼此都是有罪的,但那并不意味着需要彼此的宽恕。褪下国君的光环,他只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天下都知道“齐侯好内”的风评,妻妾如云,但他从没有真正为儿女们负过什么责任。同已经十一岁了,比当年的诸儿还要年长。回到齐国是必定的,我需要时间让重新蠢动的希望一点点回复往日的心情。初为国君的诸儿眼前也很繁忙,要处理政权交迭的琐事,想必是焦头烂额了。我留下了临淄来的使者,耐心地等着他支持忽重新回到了郑国,并把姐姐许配给卫国政变的臣子以策保全。而随着元妃的病故,我在齐国没有父母可以探视,我失去了归宁的理由。但我知道诸儿会为我制造一个,为此他也需要时间。
我不再是以前那个会在齐宫里飞奔的小女孩。这一次,我等了四年。
你的哥哥向周王室求婚了。轨说,我已经接到了王命,就要去齐国和他商议他和王姬的婚事。
听上去很不错。我把手上的笔停下来。我想和你一起去,回到临淄去看看。
轨走近我身旁,看我所画的荷花,看得很入神。你确定吗,文姜?朝中也许有人会非议的,因为你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可齐国还是我的家乡,我已经有十五年不曾回去过。我握住他的手,刻意把语气放缓。我不可能不思念它。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轨说,我会带你去的。
一直未嫁的纨素依然在我的身边。在颠簸的马车里她不时撩开车窗旁的帘子察看前行的进度。快了,公主。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兴奋,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雾气。我们已经进入齐国的边境,世子他,不,是主上他一定会在前面迎接的。
是的。我回答道,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畏怯。我下意识整理着妆容,一支钗子的倾斜和一道衣服的褶皱都叫我不安。当年离开的时候我还拥有着含苞的青春,十五年之后我依然是鲁国绝色的王后,然而岁月的流逝始终是明显的。少年的青涩与纯洁在我每日盥洗的时候从我的指缝间流走,流入岁月的忘川里,离我远去。我正在人生的顶峰,好象盛夏的木槿花般繁荣美艳,饱满成熟,可是在诸儿的印象里的我,当年那场生死别离的故事里的我,和现在的文姜无疑有着不同。诸儿也是一样。他会蓄起了胡须,戴上王侯的冠冕,少年的勇莽和热切也许已经不见。但任凭岁月如何改变,我明白谁也不会背叛昨日的爱情。因为如果这份感情能够背叛,我们早就这么做了。
马车停了下来,震荡把那块润滑的玉璧轻轻敲在我的心口上。我知道他在那里。我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就在那里。我散落了十五年的梦境,在熟悉的金色的阳光下,穿着白衣服,微笑着。纨素撩开了车前的垂帘,我探出身体,感受到被隔绝了十五年的空气又流动起来,里面有着木槿的香。
他和轨行了礼,向我转过身来。我看见那些事先准备好,也许他操练过无数次的欢迎的话蓦然哽住了。我也停止了下车的动作,那么多年以来无声无息吞噬我灵魂的思念如今一起涌向了我,我简直有些站不住。他的眼里依然闪动着光芒,一下子炙痛我复活的灵魂。我感到原本以为已经干涸了的泪水正要摆脱我的控制,慌乱地落下来,我想就这样默默地走过去拥抱他,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支付。但我知道我不能,旁边有轨与其他人的眼睛。为了结束这摧残意志的沉默局面,我只能说,哥哥,好久不见。
他被我的问候震醒了。哦,的确,好久不见。他望着我的眼睛,文姜,欢迎你回家。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们的罪依然在那里,而没有人愿意悔改。我听到心脏重新开始有力地跳动,血液流回到四肢,我很快从车上走下来。轨过来搀扶我,我谢绝了。我不想在诸儿面前表现得那么恩爱。
请吧,鲁侯。他对轨说,我为你们准备了洗尘的宴会,要知道我有多么欢迎你们。
宴会很隆重,但我无心享用。我和他终于又回到无移殿里,隔得又是那么近。我原以为这里会荒芜的,因为父上当年有尘封它的意思。但现今看来,一切都很好。他特意叫人把殿门敞开着,金石声间夜风不断地把柔软细碎的花瓣吹到我的身边,打着回转,象是温暖的漩涡,符合我记忆中的淡淡馥郁很快弥漫在整个大殿里。他不停给轨劝着酒,我低着头慢慢地回味故国的味道。舞姬们在我们面前穿梭。轨已经有些喝醉了。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样齐宫的宴会,他说,我看见你坐在那里,和你哥哥说着话。那时候你是很快乐的。
我现在也一样。我回答,往事有什么可说的呢,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它过去了,就能遗忘么?
我微微一怔,轨看着眼前的歌舞,似乎是无心的问话。你喝了太多的酒,我说,该回去好好休息。
他仰头又喝尽了手中的酒,对我露出微笑。那你呢,他轻轻地问,你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没有回答,连妃一直在等着和你叙旧,文姜。诸儿说,来人,把鲁侯小心地搀扶回去,仔细照料。
轨被宫女扶起身,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连妃?他问道,似乎有些不解。
是的。菀。我对他尽可能真诚地微笑起来。她是我的故友,也是我哥哥的妃子。十五年未见,我想我们会有很多话要聊。
好。他放开了我的手,跌跌撞撞地拂开身边的宫女,向门外备好的车马走去,消失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他的迟钝又一次让我舒了一口气,我回过头,看着诸儿站起来,慢慢向我伸开双臂。
那一天我醒来,天塌了。世界陷落了。他说,带着让我熟悉,让我窒息的表情。你走了。
我并没有力气再来向他解释当年那过于勇敢的决定。风依然把月色洇染的透明花瓣时时吹到我的面前,好象把我们之间十五年的距离全部湮没了。我似乎依然是那个女孩子,为自己的私情而痛苦,在如水的月光下与并不想道别的人事说再见。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不必再说过多的话。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么多年来命运从我们手里夺去的,隔绝在齐鲁千里的地域间,被我灵魂泣下的血所滋养,象火光一样危险而魅人。诸儿就象是火光。他让我睁不开眼睛,又忍不住向那焚烧一切的光明靠过去。我已经感到皮肤被火焰舔舐的痛楚,他终究会将我所有人世间的形骸毁灭掉,只留下苍白的灰烬。
我们终于又回到那个密室里。仍然有一线的清冷月光从高高的天窗上透进来,小小的房间阴影错落,中央是那个明亮的祭台,地板上已经被磨出了平滑的影子。我每天都坐在这里,他说,希望神能把你还给我。我已经许诺折损我剩下的生命。
那等于是折损我的。收回它。你很清楚命运并没有饶恕我们。
他俯视着我,挡住高处的光。他的眸子眯紧了,把我的玉璧摸索到我的眼前。你答应过我,要与我偕老。但愿你没有忘记。
珍惜眼前吧。我把他的手按下来。这颗心从来都是为你跳的,身体却很难。我们只有现在。
他不说话,月光又开始静静地荡漾。深夜湿重的雾气里,颈项间的记忆象洪水般汹涌而至,温柔入骨,绝望非常。我明白我们彼此都思念得太久了。窗外的夜晚渐渐被蔷薇色的晨曦冲淡,时间突然失去了约束我们的效力。我告诉他我们没有明天,明天永远是下一个日子。明天终将在我们身体分开的那一刻来到。
明天你将离开我。他说,再一次地离开我。他说着,好象十五年前那样哭了。眼泪流在他不再是少年的脸上,落在我的手中。我原本以为我们将不能象以前那样流泪。我没有可以安慰他的话,依然没有,我自己的心已经迸破在和那年如此相似的悲伤里。所不同的是,当年我们为不知道渺小的希望在哪里而惶惶,如今希望已庇护着我们。但正是因为身受着它,它的渺小使人心寒。它微弱的光还不足以照亮梦想延续的道路。而且它会很短暂,正如我告诉诸儿的,非常短暂。象流星从深紫色的天际上以看不清的速度坠落。
我现在有足够的力量来阻止,文姜。他送别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大概是他那种热烈的性情必须要给我的安慰。我用披风紧紧地裹住身体,白日的阳光照在万物上,我只想把那些温暖留住。
他让彭生护送我回别馆。他依然有着天神般的威严,冷酷,黑色的眼睛里深不见底。纨素怔怔的神情叫我很难受。他领了命令,不曾和人言语便跳上了马车,作为御手扬起马鞭。鞭子在风中震出骇人的声响。我看着他的背影,那种伟岸依稀在记忆里浮沉,宛如昨日在那春风吹拂的亭子里,亲口向我拒绝纨素的婚事。他还说他和诸儿一样,也是我的兄长。他说得对,但即使是一样的亲情,我们也早已失去弥补的机会。诸儿告诉我,忽最终还是死在又一次的叛乱里,死在和上一次同样的叛臣手里。他过分的优柔与宽和终于让他付出了代价。
他把马车赶得飞快,在我还来不及去想如何面对轨的时候,它已经在别馆前停住了。我要送你进去。他淡淡地说,下了马,把手向我伸来。我急于掩盖我的迟疑,迅速地触碰到他坚硬的掌心。他看了我一眼,把我从车上搀下来。
我看到轨坐在厅堂里,低着头,很安静。我并不想打扰他,从他身边绕过去,步伐里努力装出归家的放松与疲惫。但他抬起头来,发丝凌乱,神色憔悴。你的脸色很不好,吃了一惊的我说,恐怕是宿醉了。
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抬起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连妃好吗?他问,声音嘶哑。
大家都很不错。我心虚起来,避开他的凝视。菀很好,样子没有多大的改变。我们聊了些各自生活上的琐事,只可惜她到现在还没有孩子。
他默默的听着,突然我看见他用双手掩住了脸。为什么。他缓慢地抬起满脸的泪水定定地望着我。为什么要欺骗我?
我不由退了一步,但谎言依然镇定地被说出了。不,我不懂你指什么。
你懂的!在我们的婚姻里,只有我是个傻瓜。他开始激动起来,以我从来未曾见过的愤怒大声向我质问。什么连妃,你根本不曾见她!你回齐国来只是要见你的哥哥,和他幽会,这是你十五年来在我的怀里唯一想做的事!
他最后那句指责被丢掷在空气里,激荡出令人站立不稳的余波。随后气氛异样的安谧。他的怒气似乎也停顿了,望着我,浑身都颤抖着。你必须明白,我听见自己苍白无力的声调,轨,那是一个很严重的指责。
但我不曾错怪了你。他平静下来,抹去了脸上纵横的泪痕。我知道带你回来很冒险,你的心从来都不属于我。但如果你允许我继续你终有一天会爱上我的幻想,也许我愿意被欺骗到生命最后的一刻。可是我现在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我的幸福都是假的。他伸手扯下我颈间的玉璧,把它高举在手里,他一边放开手,一边对我说。你,同,还有那些想要天长地久的期望。
我看着玉璧从他的手里落下,清脆地击在地上,纤细的玉屑飞溅出来,在那美丽的环形上造成触目惊心的缺口。轨奋力抑住眼睛里的泪光。所有的一切,都有如这块玉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我的眼里痛苦而坚决。他最后叫了我的名字,然后象是垂死的人那样缓慢而清晰地对我说道。你我夫妻之情,就此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