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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断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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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桓的使者说我是见过他的,在三年前的一个国宴上,他那时候还只是鲁国的世子。他为了那惊鸿的一瞥,在即位后的三年里不断向我的父上求婚,有着极大的韧性与诚意。我对他几乎没有印象,但至少他看重的不仅仅是我背后的国家。在父上对我和诸儿的逃跑大发雷霆之前,我向他表达了尽快远嫁鲁国的愿望。我并没有征询诸儿的意见,手刃了妻儿的他需要我对他仁慈一些,因为我们曾经妄想追求的幸福上,现在有着洗刷不尽的琢的血。
不要玩什么花招了。父上按照世子侧室的礼节把她安葬,对外宣称她染了重病,暴死在齐宫里。他在葬礼上看着沉默的我们。这个结果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很满意。人不能只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活着,你们并不是禽兽。
他的指责与以前一样,虽然声色严厉,却依然小心翼翼地避免曝露那个秘密。但我们知道他明白一切,掌控一切,并会为了不成为一个被蒙羞的国君与父亲,下得了一切狠手。我的婚礼已经被积极地筹备起来,秋九月,所有为我远行所准备的事宜都已经井然有序。我平静地看到,他不打算我有朝一日能够回国。
去吧,做一个体面的国君夫人,为他领导后宫,生儿育女。父上说,在我有生之年,不必归宁。
童年那种将被彻底遗弃的忧虑如今真实地展现在眼前。我终究是象姐姐一样,被自己的父亲视为耻辱而被他远远地放逐。然而我不再有以前的那种畏惧,因为我并不留恋他矫饰的疼爱,他的虚伪同样令我感到羞愧。
不要做一个满心仇恨的新娘。元妃来到无移殿,与我进行最后的谈话。我看到她那被隐藏在鬓间,堆积在华美妆饰下的几丝灰发,透露出她无法掩藏的疲惫。一个年轻的国君,一个安定的国家,这对任何的女子来说都已经够好了。她把我的手抚在她的手心里,温暖地摩擦着。文姜,我一直把你看作是亲生的女儿,但我不知道在你的内心里,我是不是可以替代你早逝的母亲?
母上。我跪在她面前,把脸贴在她的膝盖上。我明白在齐宫里,只有两个人是真正爱着我的。
那么,你至少应该听我一句话。她说,不要回来,在鲁国好好的生活,忘记这里的一切。
不,我做不到。我仰着头,握紧她的手。我不可能否决我这十几年的人生。我出生在这里,生长在这里,所爱的,被爱的,欢乐的,悲伤的记忆都在这里。即使没有人会去珍惜它们,它们依然是我拥有过的全部。
你会有崭新的道路。人的心是有限的,你要装填新的感受就必须把那些沉积的,老旧的东西全都抛开。
是的,我承认道,是的。因为这次离别很可能将是永远的事。
元妃把我搂在怀里,那种慈母般的温柔网住了我。我想起小时候她经常对我说,在我刚出生的时候,诸儿是那么新鲜地看待我。他也刚刚学会说话,却懂得把清凉的桔梗花放在小婴儿的手边,与她玩耍,作无声而不厌的交流。元妃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是愉悦的,把我们的亲密视作一种母亲无上的幸福。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说那个故事,或许是她说了,但里面再也没有足够的真心实意的愉悦来打动我。她把我和诸儿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看在眼里,畏惧着我们的发展,却始终善良得无法站出来予以制止与斥责。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现在的心情。也许她正在庆幸,因为她的儿子会远离诱惑他犯罪的东西,顺利地向一个国君的王座前进着。又也许她的心也在微微地疼痛,会为我将被断送的一生而流下伤心的泪水。无论如何,她是爱我的。不管她爱我的程度,爱我的方式,在我即将远嫁的这一天夜里,她让我觉得自己被抛弃得终究并不那么彻底。
我知道我的请求很过分,但是母上,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怜悯的话,就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她的身体战抖起来。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强烈的想要马上拒绝我的冲动,但是她忍下了。何必再挣扎呢,文姜。她幽幽叹了口气。一切都不能被挽回了。为什么在分离前还要在对方的心上划下伤痕?
我们有时间去愈合,我坚持道,我们有整整一辈子。
她悲哀地深深看着我。那我又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后悔呢。她站起来,看着窗外的夜色。天,她悄声道,如果你要降罪,就来惩罚我。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无法不纵容他们。
诸儿被软禁在东宫里。元妃把我扮作宫女带进去,指引我来到一间隔离的密室前。不要忘了,你明天就要出嫁。她说,把冰凉的钥匙放在我的手里,象是禁不住某种悲伤,匆匆掩面而去,
他坐在房间中央的地上,月光如水一般洇透他的影子。我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诸儿抬起头望着我,月光似乎也停止了流动,把他眼里的痛完完整整地凝固住了。我提醒着自己不能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向他走过去。他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我看见滚烫的眼泪悄然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
我来向你告别。我说,并向你来要一样东西。
文姜。他哽咽着抱住我,那种直扑而来的揪心的疼痛简直让我无法继续说下去。但我勉强他看着我的眼睛。给我一个孩子,诸儿。给我一个孩子带到鲁国去。
他怔住了,我感到我的手心下他的身体颤得很厉害。
不明白吗?我们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我抚着他的脸,想要把上面的棱角都刻在心里。上天拆散我们,但他不能阻止我从你这里偷一个孩子。那原本是琢答应给我们的。他也将是我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柔媚的月色把我们完全笼罩起来。长发委散在地上,我望着那高窗外狭小而迷人的夜空。奇怪的是此刻我已不再感到伤悲,他滚烫的泪落在我们的身体中间,灼烧着我一切的思想。我愿意就这样死去,他在我的耳边这样说,仿佛用尽了力气。我感到他摸索着我的手,把一块光滑温润的东西放进我的手心紧紧握起来。那上面还有他的体温,或是我的。
离开了东宫,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光线下端详。那是一块小小的玉璧,有着美丽的浅浅的晶莹绿色。上面用我熟悉的清逸的字体刻着一首民歌的前八个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我把它用丝线吊着,贴在心口。那里抑制不住的疼痛渐渐被玉璧柔润的触感所抚慰。我吸了一口清晨寒冷的空气,闻到初秋黎明里浮动着的暗香。紫灰色天际下安谧的宫殿与楼阁,被清晨的雾气晕开了轮廓和边缘,在我眼前现出不真实的遥远感。所有的色调柔美而沉沦。我加快步子向着无移殿,向着我既定的宿命走去,地上新落的紫藤被踩出簌簌的声响,它们柔软筋骨里那些清新的气味被释放出来,沾附在行径两旁的金盏花细长的枝条上,溶化在花瓣上隐约可见的霜露里。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从来没有象这一刻那样勇敢而绝望。
天很快地亮起来。是个好天气,无云的碧空上干净得似乎被用心洗过。每个人的表情同样如此,他们努力掩藏住了心头的欣喜或是不快,用相似的应景神情来对待我,那种喜庆的愉快和离别的愁绪,所有的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如姐姐当年一样透明鲜润的蔷薇色的胭脂,在精致的锦盒里被纨素用玉簪挑了些出来,她轻轻地将它们在手心匀着。我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轻松愉快地揶揄着我。她说在你离开之前你找不到一个人来让你吻别,你姐姐比你要幸运。你在齐国甚至留不下一个证明你确实存在过的印记。
浩大的迎亲队伍在宫门外等候,我坐上那精心修饰过的车辇,前面的宝马不奈地时时摆动头辔,并跺着修长而优美的蹄子。据说它们能一日千里地把我送离我的国家。我环视着送别的人们,里面果然没有诸儿。我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在熟睡,我知道那是几日以来他第一次平静的睡眠,他需要很好的休息。他会知道他并不曾错过什么。我们在昨晚已经用最理想的方式,告过了别。
当你的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诸儿,一切终将正确地结束。
礼官正要吩咐起驾,一个人影跑近我的车前。殿下,请保重好身体!我认出那是菀,诸儿的偏妃,她脸上洋洋的喜气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来得强烈而不加掩饰。她的喜悦让我觉得陌生,但却比她一贯的恭敬来得真实。我一向不喜欢她。也许只是不喜欢她的眼睛。那里有太多的不安分,有一些野性的东西,虽然很美,却似乎让人感觉看一眼也是有代价的。她现在穿着不合肤色太过艳丽的桃红色衣服,为我即将离去而感到由衷的快乐。
你知道,殿下。她说,我们都会想念你的。
是这样吗?想念毕竟是无害的东西。我这样回答,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尴尬地挂在那里,礼官催促她让到一旁,她也似乎没有听见。
照顾好世子。我听见自己毫无波澜地说着,仿佛这个随口的交代里没有任何感情的成分。在车马终于动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她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不愿去注意哭泣着的元妃与黑压压送别的人群,虽然那凸显了这盛大典礼背后悲惨的本质。
我甚至没有眼泪。我一直想要的那种连灵魂都会断送的爱情,也许其本身已经被我们的灵魂所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