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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齑粉的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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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似乎接受了我的献祭,让父上以为他的怀柔手段确实起了作用。诸儿的新婚妻子叫琢,十分的秀美,十二分的天真。我与她的契合是没有人料得到的。我知道诸儿守不住对我的忠贞,东宫的灯火不可能每夜为我的玉箫声所灭。但我依然喜欢着琢。也许那是因为我和她各自得到了诸儿的一半,我们的幸福都很不完整。
陪嫁的女子里有大夫连称的从妹菀。她做了诸儿的小星。她对我很恭敬,但不知为了什么,我对她总是自然地有所保留。
而诸儿婚后得到了更多的权责,父上已经渐渐把这富强的国家背后繁重琐碎的治理展示给他。我知道他一开始总有一往无前的热情。被冷落的琢总来到无移殿,带着有浅浅梨涡的笑容,叫人看了不忍。殿下,她常说,你在做什么呢?
我也常常是不能回答的。虽然在我的案头堆积着诗书与画卷,但那只是烟雾。我总不能对着那清澈见底的双眸坦白,我正在思念你的良人。于是我用了加倍的耐心来待她,日久便有了一种幻觉,好象这懵懂无邪的女子有一个飘渺的前世,那就是许多年前姐姐膝下的我。想起从前,我不免有些恍惚。听说轮回会让人失掉记忆。琢也不会想到,她现在与之亲近,深深敬慕的丈夫的妹妹,曾经和她一样陷在不自觉的被动里。
深宫的生活很无聊吧,她在三月里开始常常对我说,用不了很久,我会给你和世子一个礼物。我问她是什么,可她终究神秘一笑,并不肯说。
纨素则对我们的关系表示担心。她说她迟早会听到宫中那些传言,关于公主与世子。那些可怕的传言。
也许她早已经听到了。我回答,那些传言大部分也正是事实的真相。
纨素沉默了。她是那么婉约灵慧又时刻忧心忡忡的女孩子。我突然想到她的命运之路也许要被我的不幸所捆绑。她随我涉足到罪恶的秘密里,将来也要随我陪嫁到陌生的国度,为我不能出口的痛所折磨。她的忠诚将要以她的幸福为代价,这是我所不能允许的事。她对琢的敌意提醒了我,如果我不能把我的伤口和她自己的人生区别开来,她就要毁在我手中。所幸我还知道怎么拯救她,因为每当诸儿和彭生来到无移殿的时候,不经意之间,我就能看见纨素的眼睛里有着不一样的东西在闪动。
很好,是爱着彭生吧。诸儿笑着,支开了彭生,让他和纨素在花园里独处。只可惜他是不解风情的人,心性很高。他说,除了你,他不听命于任何女子,没有其他的罗裙能叫他屈膝。
我透过窗看着花园里的景色,冬日里的萧索在温暖的阳光下无声地消融着。纨素与彭生似乎聊得很愉快,一直沿着小径走到栽满了忍冬的花园深处。我从没见彭生和别人说过那么多的话,纨素毕竟对他是不同的。
诸儿把窗纱层层地拉上,挡住我的视线。只有自己的幸福有余力的人才会去关注别人,文姜。
或者是根本没有幸福的人,也会的。我抬高眼睛望着他,而我们对自己的幸福已经尽了人事,对于我们自己,我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可做的,只有听候命运的判决而已。
往日漫长的严冬在这一年特别的短暂。无移殿飞檐上的雪还没有积厚,那种清朗天地间冬日的光就渐渐被焐热,变得很暗淡。我把彭生召到了面前,决心在这新的一年开始的时候把事情挑明。诸儿说错了,我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多少的优势,他那杀手般的严峻与冷淡从小就是我们之间的屏障,为了我与诸儿的私情,他甚至有些躲避我。杨柳岸边,六角亭里春风和煦,吹拂在我与他的脸上。他一贯的冰雪表情有了松动,我于是决定直接开口。我想把纨素给你,要是不要?
他果然一楞。但我没有料到他回神后立刻回答道,不,决不。
为什么呢?我听见自己的语气有些严厉起来,打破了先前春风沉醉的气氛。你有着王族的血,但纨素也不是卑贱的。她的兰质蕙心,她的善解人意,是你出了无移殿就再也见不到的。
是的,我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和诸儿有多少的情分,你和纨素也应当有,你不应当看着她随我日后嫁给一个昏聩的陌生君王。我再问一遍,你愿不愿意接纳她?
他把低着的头抬起来。不,他慢慢地,清晰地断然决绝,不行。
我知道勉强你是没有用处的。我叹了口气,走下亭子的石阶。亭外春天最初的绚烂因为心里的沮丧和气馁而失色,我在柳絮纷乱里回过头去。我只想再对你说一句话。我喊道,你要明白,要有一段受祝福的爱情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说完我继续向前走,因为我是原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的。而当我已经走了很远,我听见他在身后突兀地抬高了声音。
那我也要对你说一句话。他说,你也要明白,我和诸儿一样,一样是你的兄长。
我站住身体,努力辨析他话中的含义。然而没有成功。当我再次转过身去看他的时候,杨柳轻拂,亭中早已空无一人。
真难得,彭生也会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不明白他的意思吗?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我退了一步,但无知依然逼近了。什么我也一样是你的兄长,他眯起眼睛看着我。分明暗示着你,如果你文姜偏好兄妹间不伦的偷情,他是随时可以取诸儿而代之,随时奉陪的。他嘴角噙起邪狞的笑容,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其实,我也一样。
我扬手打了他的脸。无耻。
别和我提什么廉耻了吧,我尊贵的公主,亲爱的从妹。他捂着脸依然笑着,扭曲了俊逸的五官。我以为你为了爱情早就把什么礼仪道德全都抛诸脑后了。齐宫里谁不佩服你的勇敢。说实话,你们虽然是禁忌,却也很动人。但这和诸儿那小子没有关系,他只是现享了你的美。我和彭生有着一样的疑惑,为什么你要挑中他呢?同样作为兄长的我们,不也完全可以是你的人选吗?
我知道你窥伺诸儿的一切,包括他日后的王位。我把他从身边推开,但我可以给你一个预言,你的野心是没有希望实现的。因为你是那么不堪,那么肮脏。
不要一味指责我,也许正以为那样我们两个才更加的相配。我也有预见未来的本领,十年之后,我的确会是一个乱臣贼子,而你也会成为象你姐姐一样的惑国妖女。
他提及了我心深处的创伤,但我不允许这样的小人来揭露它。我努力使自己忽略掉姐姐的名字,鄙视地看他了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小鬼,你却居然敢于承认你窃国的图谋。
我要害怕什么,怕你告发我吗?那真可笑,文姜。他得意地看着我。先不说你没有证据,因为我什么都还没有做。然后我要大大地感谢你的父王,他对我视若己出,疼爱我到了一种非常让人容易受纵容的程度。他知道我和诸儿因为一些天性而处不来。那不是什么大问题。你还可以一字不漏地告诉他我对你怀有的企图,说我想取代诸儿做你的情人。这是事实,只要你敢说,我无知也不会否认。
远处走来了巡逻的近卫军,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们。我斜睨着他,你是一个很好的幻想家,却没有真正的城府。你应该明白我和诸儿根本不需要父上的首肯,或是你罪行的证据。我们只需要一个不小心。不小心之间能发生很多的事,诸儿豢养的死士里有很多人善于捕捉这些机会。如果你真的够聪明,就马上从我身边滚开。
他收敛了笑容,让开了身体,悻悻地举步离开。诸儿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落在我的手中。他说,你是其中最重要的,我会耐心等待。
我来不及呼一口气,他又把步子停下来。其实诸儿他已经要失去你了,他挑高了眉,莫测的神色里带着诡异的笑意。我刚从朝上下来,鲁国的桓公连续第三年来向你父王求婚。这一次,据说他是答应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我没有心思理会。我撇下他远远向朝殿的方向飞奔过去,那种强烈的恐惧把我自己都骇住了。我不该那么失态,在经历了忽,经历了诸儿的大婚之后,我应该坦然地面对这意料之中的命运。可我正在做什么呢,慌乱失措地奔跑,急于去证实那是真是假都万分可畏的消息。我只在童年有过这样的飞奔。那是牵着诸儿的手,带着欢笑,留在记忆里的场景。我依然记得那时的风撕扯我长长的丝带,长长的衣服,我们还撞倒了很多的宫女与器物,但我知道诸儿总会把我带到一个安全适意的角落里,让我安定下来与他厮守。
而现在呢,只是我一个人在孤独无望地奔跑吗?好象命运之轮正在我的身后追赶我,前面却是无底的悬崖。我明白我越早到达,我也将越早被摧毁。我一直奔入朝殿的后殿,那垂着帷幕的前方,我突然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父上,我请求你。
我慢慢走到帷幕后面。我看见了那个从小牵着我的手的男人跪在了朝殿中间,深深地把头叩下去。我请求你, 他哑声道,准许让我护送文姜到鲁国成婚。我听着他的话,一开始似乎听不真切。但后来我不仅听清了,还听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一声什么破碎了的声响。
不,那是不可能的。父上从座位上走下来,绕过了跪在地上的诸儿。文姜是我最爱的女儿,我要亲自护送她离开齐国。而你,他轻描淡写地说,就不用再为妹妹的婚事操心了。留在这里,留在齐国。
父上!他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的脸上有着被深藏的痛苦,却说不出口。我慢慢掀开帷幕,走到他们中间。
父上看到我,吃了一惊。但他马上镇定下来,浮出一贯的慈爱笑容。他的笑容马上又冻结住,因为我也跪在了他的面前。
怎么了?他强颜着回到座位上,俯视着我。你们是要说什么?
不等我开口,他的声调突然锐利起来。说什么也好,我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文姜。他注视着我,那种压力叫我简直抬不起头。我决定把你嫁给鲁国的王。消息已经发布出去,所有的诸侯国都会收到你的喜讯。临淄所有的百姓都会夹道来欢送你,鲁桓已经为你许下了超过常例数倍的彩礼,他还亲自到赢地请婚纳币。你们的婚礼将是最隆重的,由你哥哥监国,我亲自送你出境。说完了。他顿了一顿,似乎非常认真地问,你想对我说什么?他提高了声音,是什么?
我看了一眼诸儿,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没什么,再也不会有什么了。我回答道,感到苦涩的眼泪一直流到身体里去。父上已经成功瓦解了我的勇气,他毕竟阻止了我亲口向他证实他的梦魇。我们三个人,虽然都明明知道一个秘密,却谁也不能先开口。我们都畏惧着那秘密巨大的反噬力。我已经被缴械了,错过了忏悔过去并改变未来的一瞬间。
很好。他说。躲过了一劫的他突然把所有和善的笑容都收住了。文姜,我知道这不是一桩完美的婚事,我本来不想答应。他在高高在上的座椅上冷冷地把最后一句话掷下来。我最不满意的一点,就是鲁国离这里太近。还是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