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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初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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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病得很沉重。御医说我感了风邪,必须躺在病榻上很长一段时间,探视也只是种不必要的干扰。而以我自己来说,我并不感到病痛的折磨,只有从来没有过的巨大疲惫暂时征服了我的意志。在那晚的争吵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诸儿,无移殿外层层的守卫无疑是尽忠职守的。这样也未尝不好。我对彼此试图的惩罚因为忽不期的感情而功亏一篑,但至少目前我不愿意在尚未愈合的伤口前妥协。他的骄傲也不会允许。
在与外界的隔绝里,我还是从纨素那里知道忽在当天夜里就连夜离开了齐国,拿着可笑的,所谓“齐大非偶”的挡箭牌,落荒而逃。那夜里可怖的树影与风声频频把我从梦魇里惊回。我听见宫人在传说着,她们身染沉疴的公主的心已经碎了。
父上也相信这一点。忽的拒婚同样大大打击了他,但为了维持慈父的形象,他在我面前口口声声地谴责着他的愚蠢。他被什么迷了心窍,在一个月后父上仍然是那么忿忿,居然放弃我美丽绝伦的女儿,还有我们齐国这么强大的姻亲。他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世子王孙争着抢着要迎娶你,鲁国,赵国,燕国,秦国,还有。。。
够了。我打断了他。不用再说下去,姬忽和我之间,根本连一张被撕毁的婚约也没有。
那是当然,他区区一个小国的世子哪里有这样的福祉。他站在我的榻前,俯下身观察我的气色,眉头深锁。你的病依然很凶险,还是别多说话了吧。楚国献来灵山的首乌,等会儿我会派人送到这里。他说着,把脸转向一旁的纨素。不允许任何人来惊扰公主,今天的庆典她也不必出席了。
那是什么庆典?
听见我的询问,正举步离开的父上把脚步收住,回过头看着我。他楞了一楞,继而露出恍然的神情。我没有告诉你吗?你的哥哥诸儿今天要成婚了,迎娶一个宋国的贵族淑女。他笑起来,那笑容带着喜庆日子里特有的光彩。也难怪你不知情,我严禁他来打扰你。这门婚事定得委实仓促了些,是赶着为你的病冲喜。
他解释着婚事的细节,说到用婚礼来为我的病向上天祈福的时候,显出一箭双雕的满足来。总之今天你还是好好休息,等病痊愈了,再向你的兄嫂见礼道喜不迟。
父上就是父上,他每做一件伤害我的事,总是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看着他离开了我的寝宫,耳边已经隐约可以听见婚典的锣鼓声。这样的声音,我曾在七年前听过。那时候诸儿在人群里拉着我的手,许下永不背弃我的誓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温暖得让我几乎忘记他是随时是可以放手的。他的命运永远有着转圜的余地。也许在忽闯入我们之间以后,他也为我们互相的折磨所厌倦。他终于背叛了我。就象我试图与忽背叛他一样。
心里又为什么会有着疼痛?我问着自己,所有人的背叛都是不得已的。你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场婚礼,也许是他的,也许是你的,却决无可能是你们共同的。你早就有这样的认知,并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有勇气来面对它。
庆典的喧嚣在这无移殿之外,渐渐为我的安谧所隔离。我只是不够勇敢去参加它。父上的考量被证明见地深远,那霞帔下的女子的幸福,都被堆砌在今天浩大的纳妃礼上昭示给所有的人。这将不仅仅是诸儿一个人的温馨家室,也会堵住天下攸攸之口,证明那齐宫里沸沸扬扬的不伦私情是无稽的传言。对于父上的计划而言,我病得很及时,很适度。我既无法出席亲爱的兄长的婚典,他也毫不担心那一声声的鼓乐敲响在我的心上,会把我的灵魂也震碎了。真是个再完美不过的计划。在忽的逃跑之后接踵而至,不留我一丝的喘息,把这无移殿里即将消失殆尽的盛夏记忆中最后的甜美生生驱散。
纨素替我梳妆,伤心的眼泪润湿我的长发,她似乎永远都拙于掩饰自己的悲伤。铜镜里妆容精致,久病的苍白被窗外的暮色映出了别样的剔透。我避开镜中女子的审视,披了褛衣走上宫楼去。天色已经暗了,纨素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紫裘,放下了不合时宜的竹帘子。宫楼褊小,依附在无移殿的背后,由木槿花的高大树木所掩映。在这个时候,典礼似乎已经把它最热闹的部分完成了,可以眺见到一队队的宫人打着灯笼为大夫贵妇们指引穿梭,分别到各个宫殿里去进行深夜的宴饮。那灯笼的暗红色在这黄昏里闪烁不定,象即将要散落在深海的遗珠,点缀着同样茫然华贵的偌大齐宫。我不确定东宫的方向。在这四面环风的小楼上,曾几何时我需要这样的远眺?满月从东边升上来,被竹帘筛出了细密的青玉色的纹理,把我交织在不可言说的落寞里。比黑暗里更纵深的阴影中,我的眼泪是连我自己也看不清的。我只需要这样抬起了手,吹起我的箫,还有什么样的幸福我不能企及,进而不能割舍?
这样悱恻的箫声,是足以把人催老的。精通音律的忽说过这样的话,可你明明并不伤感。你从不把自己的感情放在里面,却能够欺骗所有的听者。
因为那些曲子本身承受不了。我记得那时侯这样回答,带着游刃有余的镇定。不能淋漓地表现它们,便不如把它们埋葬起来。人太容易背叛昨天。我不能设想有一天我要把自己的心事和这箫声里肤浅而廉价的悲伤混为一谈。
我当时是那么言之凿凿,可是今晚的箫声却似乎要把自己迷失了。我始终无法超脱。这些扰乱人心的曲子,在这喜庆的夜里,只是我一个人不祥的预兆。
我闭着眼睛吹奏它们,感到澄净而冰冷的月光从风掀起来的竹帘子外象水雾般弥漫进来,在我的眼前凝成了水滴,顺着脸颊淌成了一线。我毫不怀疑那是我亏欠这凄怆箫声的东西。姐姐曾经有那样的从容,可在无人的时候依然有很多很多的眼泪,那不是仅仅依靠坚强就可以克服的软弱。我也并不是在屈从自己的命运,你的残暴与冷酷不值得我低头敛眉故作顺从,我只是不能遏止自己的心为你所牺牲的人事苦痛不已。诸儿。他今天却是收获的。他将坐拥一位新娘,并因此重新成为一个合乎礼法,值得尊重,友爱而冷淡的兄长。我眼前并没有选择。一旦他决定放弃,我的所有坚持便不能避免是无谓的了。也许父上在七年前说到了要点,有些事,与我多爱你其实并无关系。
箫声猝然停了下来,我感到心里剧烈的疼痛被猛然哽在喉里。我来不及呼吸另一口清冷的空气,黑暗里他用更叫人屏息的热切绝望把我所有思考的能力都夺去了。他的唇上有熟悉的温暖与力度,碾碎我在那毋庸置疑的思念前筑起的一切堤坝。他的温存好象是前世的诱惑一般,带着罪恶的暗示,却叫人无可抵御。我祈祷上天不要让他说出什么想念的话,因为现在的我根本没有足够的冷静去抗拒它们。它们将成为我判书上的罪状,墓碑上的铭文,但即使是那样,我也愿意用天地间的一切去交换它们。
他努力定住呼吸,睁大了眸子看着我。你惩罚到我了,文姜。他的声音有叫人心痛的嘶哑,在忽然明灭的月色下现出比我更甚的虚弱来。不要说你这一个月以来是快乐的,那对我太不公平。
我无法回答,直到我看到他身上凌乱而盛重的礼服。公平,你怎么能对我要求这两个字?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个月对于缔结一门婚事恐怕并不足够,你一定为此很操劳。你不该还在这里,东宫里还有一个新娘在等着你。
停止这些残忍的话吧,我们为什么要互相折磨呢?他跪在我的面前,抬起眼望着我。你明知道我是不可能违抗父上再三的命令的。只有暂时敷衍下来,我才能得到机会来见你。他顿了一顿。我为忽的事情向你道歉,这一个月来我都为自己那些愚蠢的话而后悔不堪。你怎么可能背叛我,正如我无法离开你而活着一样。
月色撩开垂在我脸上的黑色面纱,使我的不忍与痛苦再也不能掩藏。他说离开我便不能活。我突然怀着被毁灭的心情去相信它。我的心仿佛在对他的严厉折磨里也开始滴下血来。忽永远无法替代我眼前的,与我十五年休戚相关的男子,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的诸儿。我开始意识到神在命运的天平上为我和他下了同样分量的幸福与不幸,太多的偏执只会让它失去沿展下去所需要的平衡。我们不需要做什么,我们是神坛上已被选定的献祭。我愿意放弃所有的骄傲与矜持,匍匐下去。我年轻的灵魂并不很畏惧那惩罚之剑的寒光。我只希望在我灰飞湮灭的时候,身边依然有这不为人世间所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