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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第三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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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七年里,我们什么也没有做。我每天望着顺着城渠向东方奔流的淄河,意识到阻挡成长是徒劳的。诸儿的预言在不知不觉里实现。我读了更多的书,习了更多的画,想要用琴声与诗句来换取才名。然后用才名来换取另一些能够凌驾在我的颜色上的东西。我不愿意是下一朵齐宫之花,今日明艳靡遗,却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谁之手。就好象姐姐一样。
宫女们闲话,在那卫国的新台之上,她已经为急子的父亲生了两个儿子。他的兄弟。我无从证实,因为父上拒绝了她的归宁。他完全放弃了她,因为她为他带来洗刷不掉的耻辱。我想因为这个,他将更为慎重地待我。在我的及笄礼上他用无比的慈爱来为我祝福,说我是他最美的宝石,是他的骄傲。但他想必也对姐姐说过同样的话,而今时今日他已对他当年的骄傲避犹不及。他重复这些话语的时候,我想到的只是那个秋夜他在大殿上声嘶力竭的咆哮。我相信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一种被竭力按捺住的恐惧——你过分相似你的姐姐。你的样子,简直是个灾难。
所以当他听到宫中奇怪的传言,关于我和诸儿,他的表现极不理智。七年前的父上是会把它们付之一笑的,可现在他不无惊恐地采信它们。我不明白为什么仿佛在一夜之间,我们的亲密为人所注意,我们所做的事完全和童年一样,而那时候每个人都乐意把天地孤立给我们,并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把我们遗忘。并且我们的圈子眼见得是扩大了,诸儿身边总是跟随着彭生,他是戍出的王族公子,拥有天神一般的力量,却不轻易与人亲近。我的身边则有纨素。有时无知会要求加入我们,他的父亲是我的叔叔,但我讨厌那个男孩子,他是那样轻狂,并非常符合他的名字。纵然诸儿也并非足够踏实,有一些我不能苟同的盲目与热切,但我和他流着一样的血,而且如果可以,我们愿意用一个身体生存下去。
他说我是你的哥哥,即使是兄妹,我们的行为也已经是逾礼的。诸儿在被他禁足后的当天夜里,站在我寝宫的窗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透彻幽暗的月光穿过疏疏密密的木槿花的影子,把象玉一般的颜色照在他的脸上,留下年轻悦人的印象。他逼问我对你的居心。什么居心,他露出毫无隐晦的笑容来,我说我们只是喜欢待在一起,那还要怎么解释?
我坐在窗棂上,晚间的风与干净晶莹的月色使我白色的衣裳飞扬起来,并把我的长发吹得四处飘散。他握住我赤裸的脚踝,替我穿好丝履。我伸手去抚他的额角,把沾在那里的花瓣拿到他眼前给他看。木槿树摇晃着,象是深夜守望不休的守卫与宫女。我把脸贴在他的颊上,他原本还要说些什么,一下子安静下来。宫殿外淄河不息的水流声,也几乎可以听到。
父上最终并没有与我们深究。他除了是我们的父亲,还必须首先是我们国家的统治者。那年辛未,他给诸儿留下没有挑明的警告,就离开了临淄,为了确定宋公冯继承宋国王位的资格到会稷去了。而在他的归途里,他又接到警报,说北方的戎主来犯齐界,已破祝阿,历下告急,便只好折到历城亲自率军拒敌。诸儿是热衷于战事的,他每天关切地询问千里以外传回临淄的消息,恨不能跨上了战马,拿起了宝剑亲身与敌厮杀。父上不应该让我监国,他应该给我一支军队。一支军队,我就可以用它达成一切。他说,眸子里的裸裎热望炙痛了我。
胜利的消息预期而至。诸儿急于与我策马飞驰到城郊去享受最后的自由,同时也急于检视那些班师回朝的士兵胄甲上的血迹与泥土。我明白他既容易沉溺于当前,又不满足于既得。这样很危险。但是我同时也想到,在我的生命里,没有什么东西不是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从命运的手掌上翻覆过来,而把我的挣扎扣在最下面。他象极了我的忧虑。我的忧虑是说不出口的,并将在最坏的情形到来的时候消失。表面看这也不失为排解,现实在无情粉碎希望的同时,也将无情地粉碎忐忑。可那就是一种双重的失去,双重的剥夺。
在深远山麓无人的小径边,我隐藏着的畏惧在空空的山谷中开始回荡,然后挟带着缤纷的落叶从碧色苍茫的天空上朝无处可逃的我倾泻下来。诸儿把马系在枫树上,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模糊。我们坐在落叶的毯上说话,但生来的默契叫我们渐渐沉默。我想即使他不是我的救赎也好,我必须要背叛我的命运,而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已经浪费了七年,或者十五年整。我意识到在这些年里我们原本可以做很多事,我原本可以在这些日子里先预支掉一个短暂而美满的人生,然后毫无遗憾地被断送。而现在我们清白地可耻,却徒然背负被猜疑的声名,那我们毋宁如其所愿。满天飞舞的黄叶旋转着扑面而来,快要把我淹没,而诸儿是我的唯一凭借。山谷里的秋岚清冷侵骨,偶尔有声音象是野兽的行踪捉摸不定。颈项间绝望的缠绵几乎叫人崩溃。在这妖艳而无望的山巅他大声喊叫我的名字,连同他无法遏止的欲望。我的视线越过诸儿的肩头看着慢慢扬止的世界,枫树的叶子象着了火一般的红,好象父上眼中的血。我又向枫树的右边看去。那个年轻人手里的剑掉了下来,为这撞破了的私情而惊谔。
诸儿觉出了旖旎风色的戛然而止,回过了头。陌生人有一双清悒的眉,即使在这样诡异的错落寂静里,依然使这个闯入者令人感到有着退守的安全。诸儿挡在了我面前。他也回过神来,把诧异和震撼的神色尽可能收敛了,把剑重新握在手里。我看着他微微向我们欠了身,慌忙地跳上自己的马挥起了长鞭。我拦住了诸儿,摇了摇头。他一定不是一个习惯失措的人。我笑道,他想他遇见的,莫非是山中的妖女?诸儿的紧张平缓下来。那我就是樵夫,被妖女迷住了。不,我放开了他的手,跳上了马俯视着他。你是妖女的哥哥,逃避这点是不现实的。但这却是这个残酷的神话,美丽的原因。
回宫的时候已经开始掌灯,每个宫殿与别院都燃起了煌煌的灯火。父王回来了吗?我问着等候在宫门口的纨素。是的,她急急地回禀。他此刻就在无移殿,今夜那里将有犒师的宴会。元妃那里备了礼服,主上要公主尽快梳妆妥当,与世子一起出席。
好极了。诸儿兴奋地说,晚宴中我们也许能听到许多战场上的故事。
元妃亲手为我梳妆。她从我的发里拿下一片碎叶来,也注意到我白衣服的污损。她望一眼窗外等候的诸儿的影子。我在铜镜里看着慈爱的继母心慌意乱的眼神,突然万分倦怠。诸儿不断催促着我,当我们赶到无移殿,宴会已经开始了。大殿里刹那间安静下来,他们中也许有些人已经道听途说了我们的暧昧,但他们并不曾亲眼看见我们的般配。银白色盛装下,我们是出色的世子与公主。一双璧人,我听见人群里有人这么感叹。我避开了所有注视,随着诸儿,在父上面前行礼。
快起。父上意料外的愉悦,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我们面前。这次宴会是为了答谢郑国这次战事对我们的支援,他笑声朗朗,示意我们向最上座的宾客走去。尤其是郑国的世子姬忽,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在这次的战事里,他是英勇无匹,居功至伟的。
我读懂了他的暗示,命运终于显出了不幸的轮廓。那是我早就料到的,以我一己之力绝难改变的轨迹。我强抑住厌恶,抬眼看这个郑国的世子,这个父上有可能把我拱手送上的男人。父上已经在我手里的金樽里倒满了酒,当我看清那双清悒的眉,那些酒几乎倾洒出来。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和诸儿。我们三个人又陷入那诡异的寂静中去,一如白日在那山麓里的秋风里。我感觉到诸儿的身体象拉开弦的弓一般紧绷着,一旦那个男人把他的见闻说出口,我和他的一切就完了。我们的罪,将要败露。齐国的王族即将为此蒙羞,我将是继姐姐之后父上另一个天大的耻辱。或许这次更严重一些,因为在这耻辱里,他的儿子也是一部分。我望着姬忽,等待他说出那些指责。也许那些话我已经等待了七年,它们将无比犀利地报复我的父上,并索取我们罔顾人伦,彼此迷恋的代价。我不用等很久,因为我已经看见他开了口。
幸会。他说,礼貌地向我和诸儿致意。在我的心跳声里,他的这句话听得并不分明。但他的神色宽容而坦荡,已经足够消融任何疑虑。我稳住了心神,敬上了酒,父王显然很满意。我拿回酒樽的时候看一眼诸儿,细细的汗已洇湿了他的额。
我们入席就坐,被打断的宴会笙歌重起。他不会出卖我们,诸儿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他既然是那种征战的英雄,便不会做那委琐的事。
是的,他将守口如瓶。我同意诸儿的看法,原因却是莫明的。对面的他在华服之下显得温文而儒雅,有着与征战沙场不匹配的瘦弱。对自己一再被提及的煊赫战功他表现得很谦逊,那真是一种无可挑剔的从容,虽然我看见其中同时有着优柔与寡断。他与诸儿存在着不小的差异。诸儿象是太阳一般从不吝惜自己的光芒,而他显然是不会允许自己使人眩目的星辰。当宴会结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整晚都试图剖析着这个郑国的世子,而以前没有任何人能够引起我这样的注意,我想我终究对他是有一些感激。
请世子在临淄多逗留几日吧,诸儿与文姜可以陪你打发时光。他告别的时候父上这么说,对他显出不一般的好感。他闻言看着我和诸儿,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笑容。姬忽遵命。
在以后相处的几天里,他时时有这样的笑容。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对那一天的初遇绝口不提,结伴游历,处得很愉快。诸儿甚至有些崇拜这个异乡人,为他精妙的剑术和浩然的正气,引他为知己。我的感情没有诸儿那么热烈,但我也感受到了毋庸置疑的动摇。他的稳重素直一度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安全。而且我时刻不能忘记命运施与我的重压,这个此时此刻出现在我生命里的男子,他的角色将远远不止玩伴那么简单。诸儿对这个事实的轻视让人愤懑,当他再一次兴高采烈地对我评价忽如何优秀如何令人惊奇的时候,父上意味深长的注视仿佛也在眼前。
有时候我觉得你并不如我一样坚持。我挣脱了他的怀抱,直视着诸儿。忽是很完美,但他是一个闯入者。他所撞破的不仅是我们一时的私情,他会把它彻底斩断。
可是文姜,我并不觉得事情有那么严重。他重新向我张开手臂,黑暗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的声音是轻松的。我也听说了宫中的传言,父王要把你嫁给忽。可怜的父王怎么知道,他所选定的半子与你相见的第一面,竟是在那样的场景之下。
所以他不会是你的威胁,是吗?我退了几步,悲哀地看着他。或者你愿意让忽把我带回郑国,至少他是足够出色做你的妹婿的。
他终于也被激怒了。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想说他比其他的求婚者强得多?他把我逼到冰冷的墙边,用力抓住我的手腕。你后悔了,是不是?后悔与我的相爱,忽就是一个再好不过逃避我的机会?不要否认你的盼望,你盼望着去做郑国的世子妃,这样齐国的一切和我在你心里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对!你已然看穿了我!我甩掉他的手,对他叫道。腕上的疼痛比起心上的痛楚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今夜的风是狂乱的,它剥离了我们之间素来的契合,把我这些年来所受的忧虑尖锐地曝露出来。那种茫然与悲切简直要把我逼疯,我愿意用生命去交换的诸儿却在这时候只顾说着残忍意气的话。在这呼啸着冰冷风影的后花园的角落里,我只想到元妃在铜镜里难以言说的惆怅。我们的自私与罪恶在宽容前那么不可饶恕。在我们继续互相纠缠互相伤害之前,我必须做些什么来惩罚我和诸儿,也许是我所能想到,最为严厉的处罚。
不顾他在身后的呼唤,我转身跑起来。冰冷的夜色里,万籁寥落。风透过我单薄的衣裳刺痛我的皮肤,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处处是深夜可怖的魅影,它们合着风声对我发出尖厉的嘲笑。看吧,她刚从她哥哥的怀里逃开。她的哥哥是对的,有一个机会分明就摆在她的面前。能制止所有错误的往日,让她在欲死的疼痛里重生。她必须抓住它,抓住他!
为什么你每次猝然的出现,都要让我禁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跪下来扶住我,我抓住他的手,听见他轻轻地说。然后我们都陷入错觉一样的安静里。他陌生而宽厚的胸膛里,我分辨不出自己的心跳声。我疲惫地闭上眼睛。带我走。我说,带我离开齐国,离开诸儿。只有你可以办到。
听到诸儿的名字,我感到他的身体在寒风里明显地一凛。好象震落了神志,他匆匆放开了我,把脸转开去。抱歉,他低声说,我不能。
为什么?我定定地望着忽。如果你介意着我们的禁忌,我发誓再不见他。
我相信你的誓言,可是你和我一样,对此是无能为力的。他温柔又悲伤地看着我,摇着头。你能不再见他,却不能不再爱他。而我。。。
你又怎么样呢?我看着那双清悒的眉郁结着,心底的绝望象火焰一样燃烧起来。因为我不够好,使你不能够爱上我,使你可以安心地袖手旁观?即使我这样狼狈地来到你的面前恳求你,也不能使你的心愿意为我的命运安排一个出路吗?
我不该是你的出路,文姜。诸儿是你的歧路,而我只能是你的退路。而你的痛在我这条退路上,是得不到任何出口的。他伸手抚去我的眼泪,脸上现出深切的挣扎。我第一次见到你,天地间无二的美,几乎夺走我的呼吸。那空旷的山谷中,漫天的落叶里,你和诸儿白衣散乱,忘我缠绵。那是怎样一幅凄艳的图画,我想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第二次看见你们入宴,有人介绍这是齐侯的一双儿女,我才明白一些超越表征的东西。我愿意做一切来成全你们,相信我,只是不能带你逃走。你的指责并不是事实,你是我姬忽最爱的一个女子,也将是唯一爱上的一个女子。
说谎!我流着泪叫着,如果你真的象你说的那样爱我,为什么不把我从这禁忌里拯救出来,并把我远远地带走?
我可以给你理由。他顿了一顿,在那一贯沉稳的眼神后我未料地见到深不见底的悲哀。那是因为我也有着自己的禁忌,我刚刚发现,藏在我灵魂里的禁忌。
我与你爱上了同一个人,文姜。他把头埋进了自己的双手,身体轻轻颤抖起来。诸儿不仅是你不能逃避的罪,也是我不可逾越的望。
他随即颓然跌坐在我的面前。我愕然地看着这沉静从容的男子此刻绝望的神情,回想他那叫人不能置信的坦白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突然愤怒起来。多么差劲的辩驳。他抬起脸,看着我的冷笑。如果这是个借口,我将不原谅你。如果这不是个借口。。。我摇晃着站起身来,低头看着他。如果这不是个借口,忽,我会恨你一辈子。
我对自己的痛恨也永远不能消弭。他站定了,苦苦地对我笑了一笑。我已经拒绝了你父王的许婚,哪怕你是我唯一回头的机会。明天我就将回郑国去,做一个打胜了战争的逃兵。诸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所以你看他那样快乐。而你我唯今之计,也只有努力遗忘而已。
他说罢转回身,踉跄着向更深的,似乎吞噬一切的黑暗里走去。走吧,我对着他的背影叫道,我不要你圣徒般的怜悯!我不是你唯一回头的机会,你也根本不能救我!我抬眼看着浓重冰冷的天色,满天的星子正痛苦地旋转出最后的光芒。瑟瑟寒风里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微弱得似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我们的万劫不复,我说,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早已经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