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前番君：上 ...
-
尧风村位于阡陌国郡的最西端，那儿的偏僻落后程度在六界都是排得上名次的。唯一值得提上口头的，估摸就只有因民风淳朴山高皇帝远兼风景怡人而深受那些求于隐居避世的人士喜欢这点了。
村南的老张首次出现在村里时已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年纪虽大，却是精神得很，为人也甚为和乐。偶尔闲来无事，他便会讲故事给村里的小孩们听。那些个白娘子啊九天玄女的传奇被他话译得生动有趣，叫人百听不厌。
福来茶铺的东家有次路过他家门前，正巧听到他在说兰若寺倾城女鬼的段子。那把柔和的好嗓好似天生该干这行，让听者不知不觉地融入话本里边，随着戏中人物一同悲喜。
一则听毕，东家赞许老张叙事本领扎实的同时不惜以重金将他聘到了自家店里做说书先生。
多年后老东家忆起此事，仍是忍不住夸奖自己好眼光。因为自老张受聘于他后，茶铺里的生意就跟临季的三色堇似的，红得一塌糊涂。让他赚得金钵体满，足足富裕了大半辈子。
老张讲的故事千奇百怪类别丰富，且不论中间如何惊心动魄虐人心肺，最后俱以圆满结局收尾，颇受听众的喜爱。偶有不好这口的听者来访，他也会说些个另类的。
这另类的故事发生在三千年前的动荡时代，主人公姓江名世生，字晚兮。虽说现今大千世界里业已找不着他的身影，新近的小辈中也鲜少有人晓得这人，但他年轻时，确是还不错的。
***
江晚兮的一生就同他的名字一样，总是比其他人晚上那么一点。
三千年前的四海八荒乃是个乱世，各群族部落间硝烟四起，古洪荒恶兽机缘巧合得以复生肆造杀孽，维持六界生态平衡的乾坤镜被蓄意破坏。各类天灾掺杂着世人的欲、利、憎，犹如一股添了油的烈火，狠狠梵焚着九州大地。
若套用史书上的一句话来总结，那就是人间炼狱，修罗场，民不聊生。
不过乱世注定英雄辈出。那地狱里便走出一名以十二翼神龙为坐骑的枭雄，挥舞着手中由上古神兽獠牙铸成的印月镰刀，仗着自己过人的军事谋略，带领大军收割生命成就了一朝黄图霸业。
枭雄的名字唤作阡陌，他的江山被冠以阡陌国郡之名。
然而大抵帝王者都命犯孤星，阡陌纵横半生打下天下，在他权倾妖界的同时却也使自己青梅竹马的妻被敌方所害，而他自小就体弱多病的儿子更是因目睹了生母死前的惨状，而留有阴影常年卧病在床。
后世书里边有言，阡陌城主行走在重重繁华间的身影一直孤独，始终孤独。
所谓高者寂寞，站得越高便越寂寞。
开国第二年，少城主旧疾复发，一度昏迷不醒。宫中一干御医万般医治尽是徒劳，惹得城主肝火大动，连宰三人泄气后下达皇榜，寻医术精湛的郎中。
不日后，一名面容清俊的青年揭下皇榜由侍卫引着进得了宫里，此人名作江秋，正是江晚兮的生生父亲。
江秋确实有双行医圣手，仅是配了几服药再加以针灸推拿，那孩子的病竟是一点点由劣转良。这令爱子心切的阡陌城主很高兴，封了他太医的官职赐了宅子，命他全心照料少城主。
彼时江晚兮将将满二十岁，年龄不大，对各种药草倒是熟悉得很，甚至于还能写几个简单的方子，是很聪明机灵的一个娃。
生母早逝，父亲又忙于公务，江世生的幼年较之于其他人要过得孤单些。到得弱冠时，他极有出息的通过试考进入太医苑，成为江秋最得力的副手。
也就是在那年的三月末，他端着青瓷竹叶碗穿过层层红墙琉璃瓦迈入承凤阁，遇见了倚坐在两生花树下乘凉的少城主敬逢。
少年着一袭白衣，身子在簇簇繁花里越显单薄。捏着蓝封书本的手指修长白皙，面色虽带着苍白，却是世间难得好看的一张脸。
时光仿佛都被他所惊艳，江晚兮端着药碗愣愣地立在了原地。
那时的江晚兮五官已经完全长开，眉宇间像极了他的父亲。是以当被对方察觉时，那少年仅是怔了下，便勾唇笑道：“早听闻江御医膝下有一子，同他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站着的少年被那笑摄得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父，呃，江太医让我来送…送药。”
花树下的少年立起身，信步走到他面前，抬手接过碗却不喝，只挑眉问：“公子如何称呼？”
江晚兮紧张得手都不知往哪搁了，“江…江世生。”
少年莞尔一笑，道：“在下敬逢，字再秦，前日将满弱冠之岁。今后，需劳公子多多照拂了。”
不过是极简单的一句话，不知怎么地，却让江晚兮难以忘怀了一辈子。
岁月似白驹过隙，转眼三年而过。
自清晨起，江家小主就强烈地感觉到，今晚的上元节不会太好过。果不其然，宫里很快来了消息，说是少城主再度昏迷。江晚兮无奈叹口气，同家父一道亟亟前往重羽宫。
敬逢的病说来也奇怪，平素里倒无甚，但每年的今日都要发作一次。趁着煎药的片刻，江小太医低头算了算，算出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未好好吃顿元宵后，心里边很是惆怅。
滤掉药渣，他先用两只碗把药汁调温，再端着走进敬逢屋里。恰时江秋正凝神替病人号脉，瞧见他进来便收手过来接药碗。将药小心喂给敬逢才起身去了药房，他最近在配制一味新药，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
江晚兮则被要求守在屋里，以防敬逢病情再度转化。站了约莫三刻钟，他渐生困意，正好房里也无其他人，他索性就安心趴到桌子上睡了。这一觉睡了将近两个时辰，他再睁开眼时发现身上多了件锦缎狐裘。而狐裘的主人正站在窗子边，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江小厮一时惊得不能自抑，慌忙俯下|身请罪。
不想那敬逢压根没在意这些，只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勿要多虑。月上中天，红色宫灯渗出的光透进窗纸，在少年脸上投下层柔和的光晕。如是看了许久，他突然回过头问，“世生，我听他们说今晚宫外的灯会足足长达十里余，到子时许伏羲庙还会放极美的烟花庆祝，可是真的？”
“真的。”江晚兮点头，“那烟花可漂亮了，我小的时候去看过好几次呢。”
话落，敬逢眼中蓦地迸射出精光，但很快又熄去。叹息一声，他怅然道：“我这副模样，怕是永远都看不到了。”
“谁说的！”
江小太医一时口直心快，待反应过来，面对那厮亮闪闪的眸子，他又不好意思改言了。只好带着敬逢翻墙出宫，二人先是溜回江宅换了两套普通的衣物，才悄悄摸到街上。
江晚兮逛灯会的次数不低于两位数，对集上设的那些娱乐项目早就没了兴趣。可敬逢不同，成功逃离重羽宫的成就感使他快乐得像只白毛兔子，对周边的一切都新奇得很。但凡摆着的，他什么都想摸摸，什么都想尝尝，偏生自己又忘了带钱。
他倒也聪明，遇着实在爱不释手的，就用期颐又略显怯意的眼神瞄着身旁之人。被这般目光巴望着，江小厮不好意思拒接，付钱的速度是一次快过一次。
敬逢身子虚走得比较慢，江晚兮常常是走了会儿，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回过头便看到他远远地落在后头。街上人多手杂，小江壮士忧心会发生什么不测，忙快步倒回去拉住他的手。
这举止有违君臣之道，若在平常是要被治个以下犯上的罪的。然此刻敬逢一心耗在了玩乐上，对此并未多留意。只是江晚兮在触到他指尖的刹那，心房处不知为何，砰砰跳得直快。
伏羲庙里早早站了很多前来观望烟花的人，江晚兮瞄见处稍微闲散的地儿，急急拉着敬逢跑过去。两人将将抵达目的地，砰地一声，浮空中信然绽放了今晚的第一束烟花。接踵而来的，便是百花齐放的盛世绝景。
观赏之余，江家小主偷眼瞄向身旁的少年，当时敬逢正抬眼瞧着头顶上方的景，只留给他一个侧面。在或明或暗的烟火映衬下，美轮美奂至极。
回宫之后，敬逢着凉感染了风寒，令太医苑又是一番忙碌。阡陌城主对此类事早已适应，故未多加探查。然事情终究还是被江老太医知道了，当晚回家就把他儿子透实揍了一顿，揍完还不解气，命他三日内必须抄出五十遍《医论》，否则如何如何。
摄于江父之威，江家小主默默承受着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夜夜抄书至天明，可依旧远远不够数。每每想到老头子发怒的情形，他就惆得连吃饭的兴致都寥寥无存。
眼见大限将至，宫里突然来了名侍女，悄悄把一个木箱递给他又匆匆回去了。江晚兮打开箱子，惊讶地发现是五十卷抄好的《医论》，非但版面工整，甚至连字体都与他的一模一样，简直如出一辙。除此之外，箱里还有一封信，展开，映入眼帘的是敬逢的字迹。
信上开章敬逢先是对他表达谢意，继而又坦露了自己的愧疚。信末点明，未免他再度遭受皮肉之苦，遂连夜抄誊了这些送来。
捧着墨迹尚未干透的书卷，江晚兮突然间觉得挨点揍也是不错的。
***
生活应当继续这么下去，倘若江老太医没有意外逝世的话。
那是三十八年后的严冬，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整个冬季，万里江山尽数被它所妆裹。
江秋处理完太医苑的琐事出宫时，皎月高悬在虚空里，清清冷冷。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袭来，他低头朝手心处哈了口热气，搓手之际蓦地想起自家儿子有睡觉蹬被子的习惯。不禁皱起眉头，疾步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全然忘了脚下雪深路滑，该多担待些的。
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后，阡陌国郡医术第一的江太医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很多年后江晚兮想起这夜，仍觉得是上天在开玩笑。明明晚饭前，他还特意嘱咐厨娘多煲了两只乌骨鸡，想着等父亲回来喝了暖暖身。《医论》上，他用狼毫在某处做了标记，那是他怎么也琢磨不透的疑。饭后在院里修剪腊梅枝时，他还在纳闷着待会儿要如何措词，才不至于被老头子责骂。
谁曾想这些，到头来皆化作了痴妄。
出门前挺立的活生生的一个人，进门时就变成了躺着的冷冰冰的尸体。
锅里的鸡汤依旧腾腾地冒着热气，最后让扫大院的王婶抬回家给孙子喝了。医书上的墨线原先还很浓烈，后来下了场雨，连带着书本一并不知所踪。而江晚兮不懂的那点，则永远都不会懂了。
敬逢向来最是敬重江秋，得知此闻后惊得咳出口血一病不起。江晚兮替江秋守了三天灵，眼皮子都没来得及眯一下就又赶到宫里。病榻上的少年单薄得似张白纸，前几日他才费心把他养出几两肉来，如此一折腾，又彻底地瘦了回去。
夜入三更，敬逢睁开眼看到床边坐着的人后，伸过手来紧紧扣住对方的五指，“你回来啦。”
江晚兮愣愣点头，“恩。”
病人眼中便带了笑意，复又闭上眼，手却是未松开。“回来就好。”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前番君：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