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花》曼倩天涯

16、家宴

　　因为妈妈行走不便，师兄在我家足足呆了一周。我问他地下室的老鼠怎么办，他笑着让我放心。他来之前，便用八百行实验程序代码，收买了隔壁实验室的小赵，代为管理动物室。

　　我听了，微微惭愧。自从进了实验室，我所有的程序都是师兄代写，一向觉得理所当然。想不到这家伙的行情这么好。

　　这样一个高大强壮的小伙子自愿当免费劳力，并且家世清白，人品良好，爸爸妈妈自然欢迎之至，恨不得立刻认下做女婿。

　　师兄随和，有一份自来的热乎劲，能搭上手的地方，决不旁观。他来的第二天，我去医院取药，回来骇然发现他系着围裙，满头大汗，正在妈妈的指点下，做清蒸鲤鱼。高大的身形，把厨房衬得益发逼仄，转动之际，让人随时担心他会撞到橱架，或是碰倒炉灶。

　　妈妈厨艺堪比黄蓉。家有大厨，惯得爸爸和我眼高手低。妈妈突然病倒，餐桌便惨不忍睹。妈妈坐着轮椅，亲临现场指导，也不见多大起色。菜烧焦了，只好偷偷去饭店订外卖。偏偏妈妈的舌头毒，一口便能尝出异样。

　　靠着师兄这个得意弟子，妈妈终于吃上了一顿正宗的家常菜，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喜笑颜开，连连称赞师兄手巧。

　　师兄笑道：“其实做菜比做实验简单多了。我们平时做实验，那才精密呢。”

　　妈妈抱怨我：“都是学生物的，小朗的手那么巧，你怎么就这么笨？你平时实验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大口嚼着油麦菜，含糊地道：“实验是没有办法。做菜我才不学呢。我等着妈妈病好了给我做。”

　　妈妈又气又笑：“你这孩子，啥时候才能让我放心啊？以后妈妈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固执地道：“妈妈不会不在的。”

　　妈妈嗔道：“真是孩子话。妈妈能陪你一辈子吗？”

　　我鼓着腮，低了头不作声。

　　是不是，只要我拒绝长大，妈妈就不会老去？只要我软弱无依，妈妈就不舍得抛离？

　　只听妈妈问师兄：“小诺在学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师兄赶紧道：“哪里。小诺很能干，我们老板常常夸她呢。”

　　妈妈推心置腹地道：“小诺这孩子，从小就内向，感情上很依赖人，偏又啥事都在心里憋着，让人格外操心。北京那么远，我又病成这样，在学校，就只能拜托你多照顾她一点了。”

　　师兄恭谨地应承：“阿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眉眼却压抑不住地漾出笑来。

　　不得了了，这样下去，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非把我的所有权正式移交了不可。我放下筷子，跑去开电视：“快看，今天的焦点访谈，要揭露药品销售的黑暗内幕。”

　　因为有客人，晚上我与妈妈同住，服侍她洗漱上床。妈妈靠在床头，含笑看着我忙碌，忽然道：“小朗人真的很好呢。家庭环境那么好，说是从小家里就有保姆服侍，可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分明一副急着要订下来的模样。我失笑：“妈，你现在应该专心养病，操心太多，对身体不好。”

　　妈妈叹道：“小诺，你不明白。这人啊，上了年纪，再一生病，心情就不一样了。以前我总觉得你还小，不急，妈妈有大把时间看着你成家立业。可是，这次从鬼门关打了个转，什么都不去想了，也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就盼着你能稳稳当当的，找个知心知意的人，安顿下来。那样，要是再有什么变故，我也能安心。”

　　我扑上去，捂住妈妈的嘴：“妈，好端端地，说这些干什么。你要再这样，明天我就把师兄撵走。”

　　妈妈拨开我的手，笑着摇头：“又孩子气了。以前小峰在这里的时候，你还是客客气气的呢。这次人家小朗忙里忙外，也没见你说个谢字，还动不动就要赶人家。我看啊，你跟小朗还真不见外。”

　　我辩解道：“陈峰哪有师兄这么随便。”

　　妈妈望着我，只是微笑，仿佛洞察一切。

　　我有点不好意思，熄了灯，钻入妈妈怀里，抱着她转动不灵的右臂，轻轻按揉。

　　心里却忍不住思量。

　　真的只是因为师兄性格随和么？或者我潜意识里，觉得他的确是亏欠了我，才对他这么放肆吧？

　　人性，是多么贪婪而虚伪啊。犹如春天的藤蔓，良心只要留下一点空隙，便攀援而上，攻城略地。

　　不知不觉间，无数微细的触角，已经爬上心之城沿。若有若无，滋生蔓延。

　　所以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

　　轻轻拂开，蘼芜满手，我转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