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花》曼倩天涯

17、返校

　　妈妈恢复得很快。一个月之后，已经可以扶杖行走。我这才返回学校。

　　送我的时候，妈妈还对师兄念念不忘，偷偷叮嘱我，须将当时意，怜取眼前人。

　　不忍心辜负她的一片殷切，我点了头，说，一定把师兄拿下，让袁朗同学变成我们季家的女婿，名正言顺的永久性免费劳动力。

　　我从来不撒谎。妈妈闻言，喜笑颜开。

　　可是，孩子长大了，总难免学到一些坏习气。只不过每一个母亲，都相信自己的孩子，百里挑一，纯真永如旧日。

　　下了火车，回到公寓，打开小屋的门，几乎以为走错了房间。

　　我搬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心思布置，屋里只有房东提供的一床一桌一椅一衣橱，油漆剥落，陈旧斑驳，仿佛在岁月中零落了的故事。窗帘也是原来的房客剩下的，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有时候我会躺在床上，瞪着那窗帘，猜测它静默悬挂于这繁华亮丽的大都市的脏腑中，曾经目睹过多少破碎，多少肮脏，多少苦难，多少挣扎！那混沌模糊的颜色，是泪水沾染，还是污血浸渍？

　　而现在，屋子焕然一新。淡绿的桌布，淡绿的窗帘，淡绿的海尔小冰箱，白得耀眼的墙壁上，对着门还挂了一大张印刷画，青山绿水，扑面而来，浓烈鲜明，恍如梦境。只有大床上的被褥还是我熟悉的乳黄色调，仿佛浮在青翠山野间的一抹夕照，温暖而安详。

　　绿野仙踪！

　　我脑海中立刻刷刷刷打出这样四个字。

　　多么像小时候妈妈给我讲的故事。一个贫困的小姑娘，住在破旧的小木屋里，一场卷风过后，她走出小屋，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美丽的田野上。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美梦瞬间破灭。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一旦离开，便永不能再回到童年。

　　我怅然转身，只见一盆金灿灿的菊花，颤巍巍地从楼梯冉冉升起。师兄的脸从花叶后露出来，满头大汗，却透着快活自在。一眼见到我，高兴地嚷：“你已经到了？我本来估计你还得一两个小时呢。”把花举到我面前：“这是我今天早上在花市买的，好看不？我猜你喜欢长瓣的菊花，对不对？”

　　不待我回答，他自行进了屋子，把菊花摆在窗台上，后退两步，端详了一下，转向我，道：“这屋子怎么样？我布置得不错吧？喜不喜欢？”仿佛一个孩子独力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在满怀信心地等待大人夸奖。

　　我忍不住笑了。生活有如被污染的天空，只有他能活得这么兴高采烈。

　　“颜色倒都是我喜欢的。只是，这么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不用这样大张旗鼓地布置吧？”

　　师兄受了鼓舞，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汽水，先递给我，见我摇头，自己打开，咕咚咚一气喝了大半，拿手背抹了抹嘴角，笑道：“住一天也是住。人的情绪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不能凑合。你看，同样一个屋子，现在是不是感觉心里敞亮很多？”

　　我凝视着那盆菊花，微笑点头。那样灿烂的颜色，那样流畅舒展激情飞动的线条，一放下，便如燃烧的火焰，把这个阴暗的房间照亮。

　　师兄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笑道：“知道吗，这一周植物园举办菊花展呢。你要是喜欢，改天我陪你去看。”

　　菊花展？呵，原来又到了这个季节。当年，我就是在菊花展上，那座流金烁紫的园林中，第一次与峰相遇。

　　不要回望，不要回望。

　　我打开行李，一边整理物品，一边问师兄：“你怎么进到这里的？是用我放在实验室的备用钥匙吧？”

　　师兄接过我的笔记本，放到桌子上，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是啊。上次你让我帮你拿笔记本，告诉了我放钥匙的地方，后来我就没有放回去。你，不会生气吧？”

　　我笑了：“哪里那么容易生气。只是，”我望着他，郑重地道：“你以后不要再这么照顾我了。别说我没有怪过你，就算有，你这些天为我，为我们家做的一切，也已经足够弥补有余。”

　　师兄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可是，小诺，我真的很想很想看到你笑的样子。”

　　“我现在就在笑啊。”

　　“不，不是这样子的笑。你现在的笑，都轻飘飘的，像是影子，没有办法抓住。”师兄伤感地道：“小诺，你仍然不快乐。如果你已经原谅了我，那，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呵，为什么？

　　因为我意冷心灰，因为我隐藏我的眼泪。

　　可是，怎样向你解释？

　　爱人离开，母亲老去，而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这一切，就算你都知道，都了解，你也不会明白。

　　同一个地球，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便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没有曾经痛彻心肺，便不会懂得，我此刻的疲惫。

　　生命是幻象，流年是电光，快不快乐，对于我，已经无关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