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花》曼倩天涯

15、往事

　　我悲伤时，总是沉默。

　　我高兴时，也总是沉默。

　　妈妈说得对，我是一个锯了嘴的葫芦，满腹的悲喜，历历如豆，却倒不出来。

　　时间长了，渐渐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喜悦，真的曾经忧伤。

　　巷口的桂花开了，洁白芳香，如逝去了的青春的模样。

　　我恍惚看到五六岁的自己，梳着双丫角，咬着棒棒糖，穿着妈妈精心绣了小动物图案的裤子，抱着树干，噌噌往上爬。夕阳被房子挡住了，巷子幽黯深长，宛如影院里突然熄了灯，屏幕还没有亮起来的那霎间，笼罩人群的迷茫。只有我高高坐在枝丫上，双腿晃啊晃，让那些彩色的小熊小狗，自由自在地追逐枝叶间漏进的阳光。

　　车铃清脆地响，妈妈骑着自行车穿过巷口。从阳光里望下去，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有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白白的，随着铃声摇晃。

　　左面青菜，右面肉类。我脑子中立刻浮现翠绿的空心菜，金黄的炒虾米，不待妈妈按铃再催，麻利地出溜下来，一路小跑着追上她。妈妈减了车速，照例要训斥几句，然而语气出卖了她，没有孩子会害怕那样慈爱的责怪。我只顾侧头张望，看塑料袋里的秘密，是不是符合我的想象。

　　六岁的我，还没有说过话，没有唤过一声“妈妈”。

　　没有伙伴，没有朋友，没有大笑大叫的奔跑，没有热闹喧嚷的游戏。连幼儿园都不肯收我。

　　医生说，一切官能正常，可能是严重的自闭症。也许是因为婴幼儿时期，没有得到适当的照料。

　　自闭症，英文叫“autism”。它把金色的童年，变成黑色的牢房，把无邪的欢乐，变成永恒的绝望。

　　巷子里的小孩不懂什么叫自闭症，依然管我叫“小哑巴”，拍着巴掌跟在我身后唱：“小哑巴，咿呀呀，比比划划找妈妈。”“小哑巴，不说话，嘴里含个大木瓜。”

　　我无处逃避，于是学会爬树，躲在高不可及的枝叶里，躲开人群的喧哗，默默守望夕阳西下，妈妈归来的身影。

　　爸爸因为工作还没有调回，三个月才能见到一次。妈妈是我冰冷而沉默的世界里，唯一的出口，唯一的对象，唯一的温暖，唯一的阳光。

　　那时候的妈妈，穿蓝色和灰色的中山服，梳齐耳的短发，擦大瓶的“面友”雪花膏，骑一辆和我同龄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单位，市场，和家与家里的我之间，日夜奔忙。我曾经听过她半夜的哭泣。然而白天，她永远温和，整洁，清新，明亮，就像巷口的那棵桂树，无论有多少风雨，到了秋天，依然会开出满树白色的芬芳。

　　我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也会老，会病，会软弱，会终有一天，离我而去。

　　而桂花，依旧年年如约盛放，浑不知岁月已逝，生命无常。

　　师兄不知道从哪里掩过来，仰起头嗅了嗅，说：“这香味真呛鼻子。”

　　我疑惑：“哪有那么夸张？”

　　他瞅了瞅我：“不呛鼻子，你怎么流眼泪？”

　　我抹了一下，手上湿湿的，原来真的在哭。

　　有点害羞，说：“这些虫子，总往眼睛里扑。”

　　师兄说：“你分明在伤心。”

　　我恼羞成怒：“直率并非总是美德。”

　　师兄笑：“愤怒比忧伤好。”

　　我无言，仰头看满树繁花。

　　师兄说：“小诺，你好像很喜欢看花。”

　　我说：“是。你不觉得，花儿开放，是很勇敢很壮烈的一件事么？明知道花期短暂，瞬间凋零，又有太阳暴烈，风雨欺凌，却还是不惜把最娇嫩最鲜艳的部分，绽开给这世界。”

　　师兄笑道：“看不出来，你平时那么理性，竟也会有这么多感伤。”

　　我悚然。真的，怎么就偏偏在他面前，卸去了伪装的坚强？

　　呵，只为这繁花似锦，勾起往事荒凉。

　　曾经，我是一只不肯羽化的蚕儿，紧紧收拢触须，裹在漆黑而坚固的茧中，害怕飞翔。

　　妈妈用了怎样的勇气，怎样的辛苦，才一点点打开我蜷缩的翅膀，让我正常成长。

　　不能上幼儿园，不能上小学，妈妈就亲自教我。昏黄的灯光下，会讲故事的燕子飞来飞去，快乐无畏的小裁缝流浪四方，小桌子自己做出热腾腾饭菜，而棍子会到处追赶恶人痛打。妈妈教我，方块字中藏着五千年的智慧，九九乘法表，是开启通向爱丽丝仙境的神奇洞口。

　　也许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分心的缘故，我识字特别多，特别快。渐渐地，妈妈不在的时候，可以自己翻看书架上的书。一天，把正在炒菜的妈妈拉出厨房，指给她看书上的一行字。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妈妈把我搂在怀里，脸庞蹭着我的头发，悲喜交集：“小诺，哪怕你一辈子不说话，只要你在妈妈身边，妈妈就会很高兴，很高兴。”

　　我知道。我曾经在另一本书上，看过一行划着红线的字：

　　得千金，不如得季氏一诺。

　　我纵然残缺喑哑，也是妈妈的宝贝，千金不换。

　　爱，是恒久忍耐。

　　因而，不必怕孤独，不必怕伤害。

　　九岁那个夏日，大雨滂沱，花叶凋零满地。妈妈见我没穿雨衣守在巷口，又急又气。我抱住她，在急密如箭的雨声中，说：“妈妈，我要上学。”

　　妈妈如受雷殛，良久，泪水大滴涌出。我把脸庞贴上去。风这样凉，泪这样烫。

　　师兄见我久久不动，说：“你不嫌脖子酸么？那上面到底有啥好看的？”

　　我道：“那上面有天堂。”

　　师兄说：“是么？我怎么看不见？”

　　我说：“你身在其中，所以不见。”

　　师兄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我笑了起来。

　　师兄惊讶地说：“真的是在天堂啊，天使这么可爱，在冲我笑呢。”

　　我跺脚。

　　这个人，真是……真是怎么样呢？

　　我转身向回走，不让他看我的脸孔。

　　呵，爱是恒久忍耐。所以即便终将陨落，即便曾经受伤，我们依然如约而来，纵情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