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花》曼倩天涯

14、远客

　　脑血栓重在恢复休养。妈妈第二天就出院回家。医生叮嘱，除了按时吃药，每天必须进行一定量的室外运动，以便保持肌肉的活力。

　　刚开始的时候，妈妈自己完全不能行动。我和爸爸两个人累得满头大汗，才把妈妈弄上楼。

　　家里住的是老房子，虽然只有三楼，但是楼梯高而且陡。爸爸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是无法一个人照顾妈妈的。

　　我给师兄打电话，让他帮我和老板说一声，先请两周假，再把我笔记本上正在写的论文及参考材料电邮回来。

　　电邮没有来，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师兄出现的时候，我们刚刚吃过早饭。爸爸伺候妈妈吃药，我在厨房收拾碗筷。领他来的是邻家的小孩，嚷了一声：“季爷爷，你家的客！”就跑了。我不以为意，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和纯正的普通话：“叔叔，请问是季一诺家么？”赶紧跑出来，只见师兄拎着一大堆东西，当门而立，白衬衫皱皱巴巴的，明显是经过了长途火车的蹂躏。

　　爸爸妈妈惊诧不已。我只得先给双方介绍，然后才问师兄：“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师兄见到了我，仿佛松了一口气：“你家可真挺难找。我是去教务处要的地址，可谁想到这里胡同套胡同，跟迷宫似的。找人问路，人家说的，我还听不明白。幸亏遇上了刚才那位小弟弟，直接把我带过来了。”

　　我还要问，他已经打开带来的大旅行包，开始往外掏东西：“小诺，这是你的笔记本。这是你最近在看的文献。这张CD是你实验室电脑上这个新课题的数据。”我愕然站着，抱了满手的东西，竟插不上嘴。师兄又拿出一个大纸盒，道：“这是磁性理疗仪。你说的按摩器我打听了，说是小型的不好使，太大的又不方便。医学院的同学推荐这个，说是对脑血栓后期恢复很有好处。”

　　按摩器我只是随口提起，谁想到他竟认真当成了一件事来办。我无奈，道：“这个多少钱？我还给你。”

　　师兄狠狠瞪了我一眼，不再理我，走近妈妈，热心询问她的病情，又把他从医学院同学那里问来的一些注意事项，详细列举。妈妈看了我一眼，便也卷起舌头，用普通话和他应答起来。爸爸也凑上去听。我反而被挤到了外围，满肚子问题，当着爸爸妈妈，竟然没有机会说。

　　到了妈妈下楼散步时间。师兄自告奋勇，抱妈妈下楼。妈妈微胖，我和爸爸带她下一次楼，足足要用二十分钟，下两步停一停，还累得三个人都气喘吁吁。师兄一个人抱着妈妈，居然还颇为轻松，噔噔噔一口气就走到了街上。我拿了轮椅，爸爸空手跟在后面，感慨道：“昨天我还想，当初要是生个儿子就好了，也不用我这把老骨头跑上跑下。现在才知道，原来生女儿也是一样的，关键时刻，可以共享别人的儿子。”

　　我啼笑皆非。

　　搀扶妈妈散步，虽然不像上下楼那么吃力，但也并不轻松，因为要承担她大部分的体重。我和爸爸每隔几分钟就要轮换一下。师兄看不下去，便强行把这个任务也承担了。

　　街上人来人往。我以为妈妈会拒绝，谁知道她居然微笑着靠在这个才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青年的手臂，一边吃力地往前走，一边还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放慢了语速，和他聊天。爸爸偶尔也插两句嘴。

　　他们询问的话题之广泛之深入，让我几乎脸红。师兄语气虽然恭谨，态度倒是坦率，问什么说什么。短短一段路，爸爸妈妈对他身世经历的了解，已经超过了我这个和他共处一室两年多的师妹。听到师兄的母亲居然是一位副市长，而父亲却是军人，我瞠目结舌。这个人，通身哪有一点官宦子弟，或是军人世家的气派？

　　师兄的身高和口音，在学校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在这江南小城的街上，便显得分外乍眼。很多熟人打招呼，都会好奇地或直视或斜溜着师兄，问上一句：“这小伙子是谁啊？”“这是小诺的男朋友吧？”“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北方人吧？”

　　我又羞又窘，简直抬不起头来。师兄听不懂，倒是坦然大方，跟着礼貌地微笑。最可恨的是，妈妈只是随口敷衍，并不认真澄清。

　　等妈妈累了，坐上轮椅，我打发师兄陪爸爸去买菜，自己推着妈妈往回走，抱怨道：“妈，你怎么也不解释解释？让人家误会了多不好。”

　　妈妈微笑：“解释就不误会了？这么大一个小伙子，无亲无故的，就算我说是冲我老太婆来的，你觉得人家会相信么？”

　　我哑口无言。师兄应该是为补偿而来。可是，这一点，我甚至不能告诉母亲，如何能宣之于众呢。

　　我叹口气，放弃了辩解。至少，误解比真相美丽。

　　妈妈却误会了，苦口婆心地劝道：“小诺，我知道你还放不下小峰。小峰那孩子，样样都好，就是心太重。你呢，偏又是个锯嘴的葫芦。俩个人天天在一起，能没个磕磕碰碰的？谁也不说开，就容易走两岔去。你这个师兄，虽然处事待人没有小峰那么体面周到，但是单纯实在，我看啊，倒是比小峰更适合你。”

　　我撅起嘴，半撒娇地抱怨：“妈，人家不过就来看你一趟，又没说什么，你就连适合不适合都分析出来了。”

　　妈妈笑道：“有些事，是不用说的。人家坐大半宿的火车来看我这个老太婆，又送礼物，又动手帮忙，我再装糊涂，那就是矫情了。”

　　我跺脚道：“那也不用这么实在啊。刘阿姨她们夸他的时候，你怎么光是笑？以前有人夸我，都不见你这么高兴。”

　　妈妈道：“高兴也是为你啊。能引来金凤凰，这不正是说明咱家有梧桐树嘛！”

　　师兄也算金凤凰？我暗自失笑。妈妈却道：“小诺，不是妈妈唠叨，你啊，不要总是那么固执。过去的事情，该放下的就得放下。小朗性格又好，对你又情深意重，你也不小了，要知道珍惜。”

　　我微微惆怅，垂首不答。

　　也许，幸福离我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这一步，有时候，便成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