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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剑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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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发作的时间更加漫长。
也许是因为靠的太近,也许是优思太深,那两只蛊虫整整躁动了一日,才渐渐在深夜时慢慢平息。
他们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昏迷,直到第二日傍晚醒来,屋中和院外还是静悄悄的。
陆小凤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
这梦开始于玉皇山上的婚宴前,止于自己被疼痛锤倒在床边。
现在梦已经醒了,四周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他的身边还是那个人。
或许他并没有中什么曼殊,更没有饮过薄情蛊。
岳桐可能没死,金岚更没有。
他勉强支起身子,却发现身旁之人的面容比梦中还要苍白,他们身上的衣襟都已湿透。
秋风从夜空外吹来,渐渐地吹凉了他的心。
屋外的更漏还在一滴滴的敲响着,一叶叶,一声声,好像打算滴到天明。
陆小凤慢慢地拉过被子,轻轻地盖在花满楼身上,自己下了床。
短短的一日之间,两次要命的发作已让他认清了现状——这三年来的快乐不过是一个意外,一场美好的梦。
他堪堪才从梦中醒来。
他本就在江湖中来去,流连风月,再入那无情的世局之中…也并无不可。
他连地府都已去过,只是再怕死别。
但他却忽然发现,生命中的很多事情,到了一定要分离那刻,还是来不及,来不及。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将孤山载满花草,将云栖的水采到枯竭,甚至将长堤的雪和四季的花沉入酒里,与另一人对饮下半生的风月。
他没奢望过。
但肖想过。
如今,肖想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多想一分,心就多痛一分。
多痛一分,心就无法停止思念。
即使面对面也无法停止的思念。
他无法不后悔,有些事他们已做过,有些话却还未来得及说。
他们过去何以如此吝啬?
他很想再看一眼孤山的花,可漫山的花朵已在入秋前匆匆凋谢。
秋风更加萧瑟,灯火正飘摇。
花满楼只比陆小凤晚醒来一些,人已冷静了许多。
他先去提了惊鸿,又对陆小凤道:“我等你过来。”便带着那把剑走了。
陆小凤知道他去了哪里。
后山上有一处十分僻静的空地,四周生满了细竹,是他们平时经常会去切磋练习的场所。
他来到后,却发现那里的竹叶也开始逐渐凋落。
花满楼又嗅到了那熟悉的味道:“你喝了酒?”
陆小凤承认:“就一点点。”
花满楼的精神状态好像已经回到了第一次发作前,但面上仍旧没有血色。
他微笑道:“我就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你总是有闲心去喝酒的。”
陆小凤点了点头,这两个月来,他也从未笑得如此开心: “你这些酒,就算再放几百种毒药,我也是要喝到死,喝到老的。”
他又问:“我们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动过手了?”
他们原本的功夫已经很好,他们也已决定退出了江湖。
可他们谁也没有停下过脚步。
他们为什么还是如此努力?是不是早就想到了未知的危险,早就明白了江湖由不得他们退出?
花满楼第一次出手完全没有留情。
他原是个极温柔的人,也从未真心要过任何人的命,更不希望任何人失去生命,哪怕是一只松鼠。
他的温柔曾是春深的风,天边的月,永远温暖,永远柔和。
他是不是在后悔自己的决定?
还是在怪陆小凤把选择权交给了自己?
抑或是终于明白了陆小凤当初留下他的心情?
但选择已经发生,他如何再挽回?
突然,他停了下来,将长剑一抛,抛至陆小凤手中。
“我过去刺过你那么多剑,你恨不恨我?”
“我也交给你一个选择,只需要一剑,便可了断我们之间的结果。”
他说的没错,他们已性命相连。
他们却不能再动一丝情念。
陆小凤深深地注视着手中那把剑。
这数年来的岁月,几千里的奔波,每一分每一幕,都有一副温和的面容,悠长的在眼前闪过。
而这幅面容竟也被岁月折磨着,失去了那份淡然和温和。
陆小凤突然轻轻一抬手,伸出那两根名闻天下的手指,用尽平生的力气,向这道剑锋弹去。
如昆山玉碎一般,惊鸿骤然断成两截。
剑已断。
他们的情是否也已断?
惊鸿已断,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能断的?
陆小凤却最后还有一个请求,他微笑着对花满楼道:“再陪我喝杯酒吧。”
夜已深。
酒已残。
七弦琴上落满了灰尘。
花满楼虽然一字未提,一字未问,却知道陆小凤很快就会离去。
陆小凤并不想走,只是不能不走。
他们用什么来留住对方呢?
用孤山脚下的死水?南屏衰败的落日?还是杯中已被搅碎的残月?
残月正透过枝叶向他们照射,缝隙中漏下来的月光,恍然间碎如那年华山上的残雪。
花满楼虽然伤极,却还是笑的。
陆小凤也在笑。
笑过后,他又想去给花满楼倒酒。
酒坛却已经空了。
这已是最后一坛酒了。
陆小凤突然道:“你以后就不要再喝了,你本来就不会喝,干什么学别人喝酒?”
花满楼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的酒量一向不如你好。”
秋风更浓了。
陆小凤忽然站起身,却又坐下,埋怨道:“山上的风还是冷。”
花满楼好像知道他原本是想去拿衣衫,于是笑道:“你不用总是妄图照顾我,我并不需要你的照顾。”
陆小凤也点了点头:“你确实可以生活的很好,甚至比我自己生活的更好,我才是那个需要照顾的人。”
花满楼道:“你知道就好。”
陆小凤也笑了。
他一向都知道,是自己渴望一个温暖的归宿,是自己那颗一只动荡的心需要一个由头,是自己的不安需要花满楼的成全。
也是花满楼一直害怕他的人已从深渊上来,心却上不来。
花满楼只是叹了口气,让他不必内疚:“因为你知道,每次动情的,又不止你一个人。”
他又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陆小凤道:“想那天的山洞。”
花满楼好像不高兴了,就像从前一样,故意生气道:“你怎么总是在想些不好的事。”
陆小凤道:“因为不好的事都是你吃亏。”
他又问:“你后不后悔?”
花满楼道:“你呢?你本来可以一死了之的,活成现在这幅模样…值得吗?”
陆小凤还是笑,笑了半晌。
“怎么不值得?生死都可以舍弃,何惧情关难过?”
花满楼也笑了。
“可惜,这么动听的情话,却隐没于天地,他日相忘于江湖,不知以何为证?”
陆小凤道:“如何不证…”
说了一遍,他又喃喃道:“如何不证?”
可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是在夜里离开的。
并不是因为夜深了有人会熟睡,而是因为在夜里离开,可以不用告别。
他不喜欢离别。
他们也不需要离别。
寒鸦说得对,他的心终将会破碎。
它曾经碎在了大雪茫茫的华山,而今,即将碎在细雨飘摇的江南。
他只留下了一句话,这句话被瓷片刻在了后院的亭中,他知道花满楼或许今天不会摸到,明天也不会,总有一天会摸到的。
他想告诉他:他们的感情如何不证呢?
——孤山的水,林泉的风,湖天的雪,钱塘的月,都是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