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陆花]天下有雪纷纷过》步悔

127、乞丐

　　冬日，暖阳，兰州城。
　　一个乞丐正摊在街角，脸上盖了张蒲扇，却并非畏惧阳光，只是怕吓到过路的行人。
　　据说他从三年前来到这里，就已经被毁了容，那张可怖的脸上沟壑纵横，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他当时受的伤也很重，花光了所有的银子才勉强捡回条命。
　　他虽是个乞丐，却常常做出些出格的事。
　　每当街上走过富贵人家的子弟，他总要对其品评一番，那些商铺里摆出的古玩，他也能说上几点。
　　甚至还会些拳脚功夫，但丐帮的人来找他入伙，却又老大不情愿。
　　他说自己去过很多地方，却从没人见他出过城。
　　日子久了，同行们也就猜出了大概：想必这疤脸汉子是在富贵人家当过差，又因为生性狂妄，才被主人家赶了出来。
　　不然，他怎么会成日徘徊在平西王府外？
　　定是知道平西王朱敬在西北的势力，才想努力讨个前程。
　　到了这年冬天，疤脸乞丐照例躺在王府外的街角晒太阳，一个叫金宝儿的小丐子却来找他，将他领到一处偏僻的巷中。
　　只见金宝儿慢慢举起一只手，笑嘻嘻的便往自己的裤子里伸。
　　疤脸乞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一张脸却更加难看。
　　谁知金宝儿从裤子里面掏出一锭黄金来，得意道：“怎么样，见没见过？”
　　疤脸乞丐居然点了点头：“见过。”
　　金宝儿用一只脏手抹了抹脸，呸道：“你又吹牛，自从我认识你后，便没见你拿过银子，你真的见过金子？”
　　疤脸乞丐又点了点头，眼睛里却已放出了羡慕的光芒。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金宝儿笑了，道：“我给你看，自然是想一同发财的，因为我想发财，还得仰仗你。”
　　疤脸乞丐愣住了：“这么说？”
　　金宝儿道：“我昨天遇见个人，他在找人看剑，只要有人肯去他那里瞧一瞧，说出些所以然来，他就会付你一锭金子。”
　　疤脸乞丐不信，惊讶道：“世上会有这种好事？”
　　金宝儿道：“那人还说了，如果谁能认出那把剑来，他愿意付黄金千两！”
　　他盯着疤脸乞丐皱起的眉，急道：“你不是常说，天下间的宝物见过不少，何不去看看？”
　　他的意图很明显——你若能拿到那千两黄金，当然不能亏待我。
　　疤脸乞丐动心了。
　　他在傍晚时分来到了那处地点，破败的庭院里却荒草从生，附近找不出一个活人，只有院门上用树枝钉着张纸，上面一个大大大“进”字。
　　纸的旁边还挂着一件披风，一件如血般鲜红的披风。
　　院中的茅草屋里隐约点了一盏灯。
　　他推开破旧的房门，发现昏黄的灯火旁坐着一个人，桌上有一把剑，和一层厚厚的灰尘。
　　那人转过头来看他，他也看到了那人的脸。
　　疤脸乞丐忍不住吃了一惊，却还是壮着胆子道：“你就是那位大爷？”
　　那人看着他，冰冷的面色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
　　“我是。”
　　他看着疤脸乞丐，目光慢慢从打量变成了凝视，仿佛要从这张嶙峋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你也是来看剑的？”
　　疤脸乞丐点了点头，又见那人抬起一只手，做出个请的姿势，这才慢慢地走到桌旁，拿起了那把剑。
　　剑已出鞘。
　　但他左看右看，都发觉这把剑很普通，就在这兰州城里，一两银子也可以买上两柄。
　　他用眼睛偷偷地瞟着桌旁的人，又把剑轻轻地放回桌上，道：“我认不出来。”
　　说完，便想要走。
　　那人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疤脸乞丐显然吃了一惊，却还是小声道：“我…我认不出来，你去找别人吧。”
　　他用力，可他的手依然不动。
　　那人冷冷道：“你不认得也没关系，只要你用一次剑招，我还是可以给你钱。”
　　疤脸乞丐忍不住道：“什么剑招？”
　　“玉女穿梭。”
　　说完，那人放开了他的手，缓缓道:“你只要让我见一见这招玉女穿梭，不论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不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等了半晌，那人又道：“你不会？还是不肯？”
　　疤脸乞丐只是看着他，目光也慢慢从吃惊变成了凝视，他看着桌旁坐着的人，语气突然也变得极冷。
　　“六年前，我便听说过陆小凤立下了一个誓言，绝不会再招惹任何麻烦，如今却又千里迢迢跑来兰州，是为了什么？”
　　昏暗的烛火旁，陆小凤看着他，突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认真道：“为了找你。”
　　疤脸乞丐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我是个乞丐，你是个大侠，从来只有乞丐找大侠，什么时候大侠也会找乞丐？”
　　陆小凤也笑了，但却是苦笑。
　　“我不是什么大侠，你也不是乞丐，你什么时候听过大侠有家不能回，又什么时候听过大内侍卫愿意去做乞丐？”
　　疤脸乞丐不说话了。
　　他当然不是个乞丐，他曾经的外号甚至叫做“富贵神剑”，他的成名招式，便是陆小凤刚刚一定要看的“玉女穿梭。”
　　他的身份也曾极显赫，结交之人无不是武林名士、高官贵胄。
　　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他叫殷羡。
　　可是陆小凤说得对，曾经风光无限，走到哪里都要受人尊敬的皇城高官，天子近臣，为什么要跑到黄沙漫天的西北来做乞丐？
　　殷羡突然道：“看起来，你是不是过得很好？”
　　陆小凤没有回答。
　　殷羡又道：“可我过得却不好！”
　　一个习惯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中年男人，无论再过多久，都不会习惯去做一个乞丐。
　　“可我本该去死的…却没死，我已捡回了这条命，或许应该知足，”殷羡颤声道：“但我终究还是落了个家破人亡、流落异乡的下场！”
　　陆小凤突然道：“我过得也不好。”
　　他并没有在安慰殷羡。
　　“我几乎曾经要有一个家，现在也没有了。”
　　这并非是因为上天太无情，无情的事他已见过许多，经历许多，可上天对殷羡的做法岂非也很无情？
　　陆小凤道：“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甘心吗？”
　　殷羡猛然扭过头来瞪他，瞪了半晌，讥笑道：“你甘心吗？你要是甘心，当初为何能爬上那样的深渊？”
　　他说完，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我不甘心又有何用？只要我一走出这座兰州城，那些该死的锦衣卫们便会要了我的命！”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油灯，西北的冬天也的确很冷。
　　自从他六年前被革去职位，又被千里迢迢地追杀至此，每一个在西北度过的冬天都是这样寒冷。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陆小凤的声音却可以那样坚定。
　　“我当然知道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所以才来找你，你做了那么多年大内统领，一定有办法找到丁敖和屠方。”
　　殷羡沉默了。
　　“魏子云呢？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陆小凤却叹了口气，轻声道：“他一年就已经死了。”
　　殷羡睁大了双眼，崎岖的面容瞬间变得更加可怖。
　　陆小凤道：“他显然比你知道的事情更多些，所以，他死的也更快些。”
　　而殷羡知道的事，却又比丁敖和屠方更多些，所以她只能苟着性命，躲在这座天子影响力微弱的兰州城。
　　陆小凤道：“你忙了我这个忙，我的一个朋友就会帮你离开这里，送你出海，再送你一大笔钱。”
　　他盯着殷羡，仿佛在替他认真盘点：“这个交易很划算，你一定不会吃亏。”
　　殷羡承认，这确是很好的出路，他自己也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平西王？我当然想过去求他，可是…”
　　可是他从没有见过平西王。
　　陆小凤道：“你不必担心，你只需要告诉我，肯或不肯。”
　　殷羡道：“你要我到京城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陆小凤又笑了：“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我有几个朋友，他们最近很闲，很乐于做你的贴身侍卫。”
　　“你做了那么多年大内侍卫，也该尝一尝被人保护的滋味。”
　　殷羡好奇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是谁？”
　　陆小凤说了几个名字。
　　殷羡听了，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这使那张脸看起来显得更加滑稽，他不解道：“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甚至嫉妒你。”
　　陆小凤静静地听着。
　　“你不仅能与天子谈笑风声，就连人缘也是最好的那个，即使落了难，经历过那些骂名，还是有这么多厉害的朋友愿意帮你！”
　　而他自从流落到这里，既没了钱，也没了皇城的权势，才发觉到了落魄的关头，真正朋友没有几个。
　　陆小凤却道：“他们愿意帮我，是因为我过去帮助过他们。”
　　殷羡盯了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他同意了，但他还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丁敖和屠方？”
　　“因为，我承诺过一个人，此生绝不会再踏入京城半步，而丁敖和屠方若是知道你还没有死，愧疚一定会使他们说出真相的。”
　　他又道：“况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殷羡纳闷道：“你除了给自己惹麻烦，还能有什么事？”
　　陆小凤笑了笑，轻声道：“我要回一趟江南。”
　　殷羡好像懂了，他也笑了。
　　陆小凤的声音仿佛也变得更轻了。
　　“我得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