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傅克心

5、第5章 仇人之子

　　当我晕晕乎乎地再次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我困难地伸出手搓了搓眼睛，想看得清楚点。咦，这个房间……这么熟悉……

　　这不就是我的房间吗？！难道说一切都是在做梦，都只是梦而已……

　　“爹爹！爹爹你在哪里……海天想你……”听到自己用力大喊着，可是嗓门却又干又疼，发出的声音也又哑又低沉。我努力想坐起身，却发现身上到处都疼得厉害。

　　原来……不是做梦……。我有点失望地呆呆垂下头。刚才纷乱的思绪,仿佛前世今生的记忆都夹杂在一起,一时觉得头脑竟无法以理性控制。

　　几个侍女匆匆忙忙地跑进屋里：“啊，小姐醒了！快，快通知那两位慕容少爷来瞧瞧……”

　　我强撑着坐起身子，静静地倚着床坐着。现在，我应该已经沦为阶下囚了吧。不过，这讲究的什么，善待俘虏吗？牢房条件倒还不错，居然就是以前的寝室。只是，一切物是人非了，看到这一切我的心中真不知是何滋味。我没什么特别情绪地意识到，“蓉蓉”这个名字已经逐渐消失在我心中，慢慢只把自己当成海天来接受生命中的一切境遇了。仔细想想，之前的那种疯狂绝不是我所为，但是想到海天她不过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却被逼迸发出如此狂暴绝望的情感，却忍不住让人心疼。

　　“小姐，您饿么？奴婢给您取些食物来您尝尝可好？”一个使女小心翼翼地问我。

　　“小姐，大夫给开了方子，但是熬的药您都没喝进去，现在奴婢给您把药端来吧……”另外一个使女在一旁跟着小声说道，这建议提的仿佛和她的同伴对着干似的。

　　我恍若未闻，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同样的面无表情。

　　两个侍女互相对看了一眼，不知所措地站着，扭头一看门口，齐声问候道：“楷少爷。”便悄悄地退下了。

　　我没有扭头看他，我只是等着他走到我面前来。但是，迟迟地，他一直站在门边，我不知他在等什么，看什么。

　　我们谁都没有先说话，我仍然保持挺直的脊梁在床上坐着，脸直视着前方，在他的那个方向，只能看到我的侧脸吧。

　　他终于慢慢走到我的床边，轻声叫道：“海天。”

　　我轻轻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有点难过。他的声音里，有阳光的味道呢。

　　慢慢把脸转向他，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侧朝阳光的脸上的表情温柔淡然，嘴角噙着若有丝无的一丝微笑。

　　我垂下眼，轻声说：“爹爹呢？”

　　“沈劲将军……爹定在明日给沈将军下葬。”他轻声答道。

　　我继续以同样的语气说：“蓝遥哥呢？”

　　“他……他的伤比较重，我们把他送到军医处疗养监护。”

　　我忽略了他声音中的一丝不稳，我的心放在更重要的东西上。慢慢把目光移向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把蝶舞还给我。”

　　慕容楷沉默了。我想，这不是他能回答的问题。但是我还是有必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我应该说过除非我死了，否则蝶舞必须留在我手上。”我把目光重新移向自己的正前方，冷冷地说。“所以你们不该把我救回来。难道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不成？”

　　他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开口，却避开了我话语中的锋芒：“等海天把伤养好了，我陪你去找父亲，想办法帮你把蝶舞要回来，这样好吗？不要再说死这个字了，好好活着，你还……你还小啊……”

　　我心头一震，这个人语音里流露出的对我的宽容和珍视，温柔和保护，都是我从未经历过，更不敢想象会在一个敌人身上体验到的。好好活着？我何尝不想好好活着，可是我知道海天的心思，我无时无刻不切身体验着她的愤怒和骄傲，她的煎熬……

　　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微微偏着头，苦笑着凝视着他，用目光询问着。我想对海天说，不要恨了，也把悲伤抛弃掉，只要活下去就好。但是，她不理会……你告诉我，怎么说服她？

　　看到我的眼神，慕容楷秀美无俦的白皙面庞上微微有丝动容，他缓缓在我面前弯下腰，伸出手让手指轻轻在我的发丝间顺着。他的脸离我那么近，我一时有点失神；而更令我不知所措的，是他眼中难以掩饰的受伤和心痛。“海天……你今年几岁？”

　　我淡淡笑了笑。“不比你大，但是也不是无知稚子了。”

　　“那，你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你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吗？你要用你的肩膀去承担多少不属于你的责任？”

　　早在看他的相貌气质时就知道是那种出身富贵名流，只知风雅不知疾苦的贵公子，果然难免天真。听他这话问得多绝！他一定从来没有面对过不得不面对的困境，没担负过非扛不可的责任。我叹了口气，少年老成的样子。“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啊。”

　　“怎么可以这么倔强……难道你不会害怕，想逃，想哭？面对着狼的时候的感觉，是和面对我们一样吗？”

　　他的这句问话略有几分尖锐，使我无法保持沉着以对。怎么能否认我曾经害怕过呢？我紧紧咬着下唇，答不出什么来，只是再无法避开他的目光。

　　“不要多想，让我保护你。我们不是敌人啊。” 他凝视着我，用温柔的嗓音和坚定的眼神动摇着我的心。“……让我看，属于你年龄的真正笑容。”

　　我在心里轻轻摇头。你不懂，其实，我的心从来都没有什么执着。这个身体不止属于我，而坚如磐石的只是海天而已。

　　他见我一语未发，悄悄叹了口气：“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现在城里的秩序还没有整顿好，可能会有些乱；服侍你的女子也是我们临时找来的，不见得合你心意，有什么不妥就告诉我。你现在安心养伤，不要乱跑。晚上我再来看你。”

　　我抬头看着他，有些茫然地点点头。他温柔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就转身离去了。

　　现在终于只剩我一个人，突然觉得累了。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更比以前平淡而日日重复的生活要有挑战性。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是否已经发现我昏倒在天台上了？消息会传到爸爸耳中么？他们集团军眼下正忙着一个演习，他会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回市里看我吗？王其琳也是，这是他的第一次军事演习，少年得志、目无余尘的他无疑早已将其视为他绽放人生光华、释放深层潜力的大好机会。就算我出了事，也许他也只是皱一皱眉，心里想着演习过后来看我吧。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看看，果然没什么人需要我，而需要的人也并不会满足我的需要。

　　我试着把腿往床下移，发现两边腿和脚上似乎也有一些不同程度的冻伤。侍女各忙各的去了，也没有人看着我，或许他们以为凭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光是躺着都痛苦不堪，下床乱跑则是绝对不可能的。虽然没有向慕容楷问清楚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估计比较大可能性是直接把我当奴隶卖掉，也可能放在随便谁府里当女奴吧……会依我所愿，放我回晋朝吗？会让我和蓝遥哥哥一起走吗？很难想象。

　　我扶着家具走到墙边，又扶着墙咬紧牙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这个地方是我家，我可比他们熟悉。昔日整洁清静的家里如今杂乱不堪，不时有兵士急匆匆地走进走出，似乎此地已经被他们当成临时的驻军部了。我撑着疲惫无力的身体，在柱子与回廊间躲藏着人们的目光。不知是我躲藏得当还是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压根就无暇顾及我的存在，直到我鬼鬼祟祟地躲到书房后也没被人发现喝止。悄悄在书房后侧的网格状壁上用力推了两下，感觉到咬接口松动之后把它往边上一拉，就迅速从露出的小洞里钻了进去。我压制住呼吸，轻轻喘着，把头靠在橱壁上想让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快点过去。以前，只有爹爹，哥哥和我三个主子加上有限的几个仆人，这座大宅显得格外空旷和寂静。和仅有的一两个小丫头玩躲猫猫时发明的玩意儿，也真没想到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用上啊。

　　我看得出来在逃亡的时候爹爹一直犹豫要不要回来带上那让他念念不忘的公文。不管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现在都得验证一下，如果重要就更不能让它落入燕人手中了。

　　待耳鸣和头晕略有些缓解，我摒住呼吸想从书橱里钻出去，却听到外面传来了进书房的脚步声，连忙躲住不敢动。心里着急得很，那两个丫头也该快忙活完了，万一回去没见我不是要闹起来？倘若被他们发现，纵然不说所有的路子被封死，光是守着我的人有所警惕，就足以令我束手缚脚的了。算了，现在赶紧回去装作还是不能动的样子吧，尽量让他们放松些对我的戒备……

　　想归想，当我猛地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还是吃惊地停住了向外迈的脚步，转过头把耳朵贴在壁上听着书房里的人谈话。

　　“哥，那丫头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从之前我们手头的信息来看，沈劲确实只有一个今年十四岁的儿子。他夫人李氏在生产他时因难产而死，他没有妾，之后也并未再娶，但是街邻和仆人的说法又是一致的，当沈劲驻进洛阳时所有家室就是这一子一女。估计这个女孩可能是收养的，或者是私生女。”

　　“既然她的身份没什么特殊，直接赏给手下哪个将领便是，你又何必特意找来专人服侍？一个败军之将的养女罢了。你有点太上心了，楷哥。”

　　“……那个女孩有点古怪，你不是也说么？我只是……我总想弄清楚……”

　　“哼，你又不是因为她古怪才留下她的。她肤色是白，五官也确实有些地方看着眼熟，可她毕竟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你把对小枣妹妹的感情寄托在她身上未免出格了点吧。……不过我不反对你暂时留下她察看一段时间。她身上太多地方不对劲，就这么放回晋朝去恐有不妥。”

　　“……呵，这可不像慕容令说的话。以你的风格，越是危险的敌人你越是会给对方充分的挑战空间吧？再说，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能有什么潜在危险。”

　　“那也不见得。她看我们的眼神就不对。虽然我一时也说不清。”

　　“好了，这个暂且不谈。后天我就要启程返京，可她伤得厉害，怕是受不住路上颠簸。还得请你多多照应，半个月后再带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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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头痛得厉害，却听得他们似乎一时还没有离开的打算，又谈起这次对晋朝用兵的事情。我想到慕容楷两日后就要离开，而慕容令又常整日在外，到时我要翻找那份重要资料的机会肯定要比现在多，也就不急于今天毕其功于一役。抬起一边手狠狠地揉了揉额头，我从橱子后面钻出去，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