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傅克心

6、第6章 冰雪初融

　　回到房间的时候，一个侍女正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看到我出现，她的脸上终于现出血色，冲过来扶住我：“小姐，小姐你身体还那么弱，怎么可以乱跑？”

　　我不知她脸上的神色是否出自真心，不过想来慕容兄弟应该不曾交代过她要像看犯人一样看住我吧。我微笑着，用毫不作伪的虚弱口气说：“我不要紧，只是闷得慌，想起来转转。麻烦姐姐扶我回床上了。……姐姐你如何称呼？”

　　她叹了一口气：“小姐叫我珊儿就好。才出去热一碗汤药的功夫，小姐就不见了，真把我吓坏了。慕容公子可交代了我们要好生照顾小姐你的呢。”

　　我坐在床边，接过她递来的那碗药，皱了皱眉，捏住鼻子一口灌下。她见我喝得痛快，脸上倒也现出几分喜色。

　　“你坐吧，陪我说会儿话。也不知自己病了多久，外面的情形怎样。你是洛阳人？在城里待了多久了？怎么会被带进府里照料我的？”

　　珊儿抿了抿嘴笑笑，一边手也不停地从旁边拿起针线活做了起来，嘴头倒也利落得很：“珊儿今年十七岁，从小就在洛阳城长大的。乱世里，这必争之地的洛阳城难得有长时间的太平日子，我们家人口不多，就凭着做点小生意勉强维持生计。这次燕军攻城，城破之后，我们只听说沈劲将军拒绝了燕人的招降，以身殉职，后来燕军倒也没有十分侵扰百姓。我是那位年长的慕容大少爷吩咐手下找来的，开初还提心吊胆偷偷抹眼泪，只怕有来无回；后来才知道是让我们照料小姐你呢。”

　　她说到此处，抬起头毫不顾忌地打量了我两眼，似乎在掂量我的身份，脸上露出了些微疑虑的表情，细声细气地接着说，“看样貌，小姐和那两位慕容公子倒有几分相像，本以为是慕容家的小姐。不过想去燕军将领又如何会带家眷攻城？而你穿的可又是汉人服饰，听口音也像是在洛阳住过些时日的……”

　　我笑笑，知道她是在好奇我的身份：“我是汉人啊，所以慕容公子怕是改日要将我押回他们大燕国都呢。”

　　她一愣，现出不安又不信的脸色：“怎么会……！慕容公子可是很挂念小姐身体的，小姐昏迷不醒的时候，一天会来过问好几次呢！嫌军里的医师不好，还打发我们去请来洛阳城里最好的大夫给小姐瞧病……那神情又怎么会是作伪的？而且，慕容大少爷可是燕国太宰嫡子，太原王世子，另一位慕容家小少爷更也是受封吴王世子，手下都唤他作‘小王爷’，以此身份也不该为难小姐你这么个年纪幼小的姑娘家呀。”

　　我有点吃惊地说：“珊儿姐姐倒是什么都知道！”

　　她红了红脸：“在这府里也待了些日子，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闲了就到处走走逛逛呗，有时还能回家，反正他们也不拦着……”

　　我沉思片刻：“那……姐姐可曾听说沈将军之子沈蓝遥的下落？燕军官兵可曾私下提过？”

　　“蓝遥公子？洛阳人倒都知道这位英勇卫国的少年英杰，可是城破之后就再没他消息，坊间有谣言说他随沈将军浴血奋战，终于伤重不治，也不知是否可信。唉，沈将军可是位忠孝两全、洗尽父辈耻辱的大英雄，谁也不愿他沈家一枝至此而亡啊！”

　　我虽然知道她的消息早已过时，但听到“伤重不治”四字仍然忍不住脸色刷白。好久不曾见到蓝遥了，我这颗心恐怕只能到亲眼看到活蹦乱跳的他才能放下来吧。虽然，我刚刚才终于了解到，原来海天可能不是他的亲妹妹，这正是为什么尽管她从小到大一直憧憬着这个漂亮而高傲的哥哥，时刻粘着他不放，而他却总是对她不温不火的缘由。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捧住了心口，发觉那里突然闷痛得让人难以自已，疼痛就仿佛一直强捂着的伤口猛然放开手时的鲜血一样涌了出来。蓝遥年轻美丽而目光凌厉的眼睛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而海天从未在他眼中找到一丝温和，一丝柔情，冷淡与漠视是眼神里惯常的讯息。

　　我捂着心口苦笑，对海天说：你开不开口都好，只要你还爱他，他就不会比以前伤你更多。他现在不是你独有的了么？是唯一的哥哥，和唯一的亲人了啊。只要不后悔自己的情感，就不会有怨言，也不会真的受伤的。

　　心里的绞痛感慢慢淡了下来，我思索着关于蓝遥的事情。首先，不知道慕容兄弟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疗伤，这个消息还得从他们口中再套一套。他们是否会让我见他呢？我以这尴尬的俘虏身份，又有提出这样那样要求的资格吗？只凭借着慕容楷那个娘娘腔莫名其妙的宠溺……

　　我想到慕容楷那张温柔秀美的脸庞，脑海中又回想起他们兄弟二人刚才的对话，“那个小丫头颇有几分古怪”，不由得冷冷地哼了一声，被冒犯的侮辱搀杂着对他的轻蔑一起伴随着这声冷哼发作出来。“小丫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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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我偷听到的消息不同，一天后的晚上慕容楷就匆匆地来看我，告诉我他有急事要返回国都邺城。我吸取了教训，不敢再用千年之后的一个女大学生的理性和逻辑武装自己，而是拼命回忆自己十岁时的心态，努力地扮演了一个尚可称未失稚气的女孩的角色。这番改进显然还是很有效果的，慕容楷眼间眉梢的喜色和欣慰之色难以掩饰。他如兄长般温柔地拨动着我披散的长发，简单地叮嘱我一些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我见他似乎无意多待，只好把问题早早抛出：“楷大哥，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哥？”

　　慕容楷的脸色有点尴尬，我心下飞快寻思着这尴尬脸色的来由，一边不忘紧盯着他的脸，寻找表情中的蛛丝马迹。

　　“他已经被送回燕国大都了。过些日子，等你的伤好些了，你令大哥会把你也带回去的，那时你们就能见面了。”

　　我很庆幸自己趁着慕容楷还在的时候把该问的事情都给问了个清楚。慕容令与他温和的兄长不同，除了英挺凌厉的美貌令人印象深刻之外，这个年轻男孩给我的主要感觉就是聪敏，果敢、硬朗而冷漠。他对我的善意远不及慕容楷，而他的敏锐导致了他对我的怀疑至今未消。今后这些日子，没有了慕容楷这尊守护大神，要和慕容令打交道还是让我颇有几分忌怕的。

　　我飞快抬眼瞅了一下慕容楷，眼皮慢慢垂下来，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嘴唇微微张开又闭上，像是犹豫不决又像是欲言又止，双手拉扯着腰间的衣带。愣了半天神后才轻轻开口：“那个……楷大哥，你带我走好不好？我的伤不要紧的，我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慕容楷微微一愣，然后微笑：“怎么了，在这里休息好了再走不好么？很着急和哥哥见面？”

　　我咬着嘴唇摇头：“不是，……令大哥的样子挺怕人的……之前的事情，他就很不高兴吧！我……我担心……”

　　慕容楷恍然，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以为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阿令让你很害怕啊？家伙的确是从来不会柔声安慰人，哄人开心什么的，不过他心里对你可是没有敌意，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个慕容楷，居然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说谎呢。我在心里冷笑。

　　“但是……我真的，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吗？”我抬起眼凝视着慕容楷，用毫不躲避的纯真目光直视着他，稍带委屈。“他那么冷冰冰的样子，肯定会嫌烦吧！他可和楷大哥你不一样……”

　　“没关系的，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不说哦。”慕容楷浅浅笑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把我外袍的领口拉开查看肩膀处的伤口，这个举动令我吃惊得差点没有叫出声来，好容易才忍住。但是脸上多少还是有点烫烫的，我赶紧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咬着牙暗自问候慕容家祖宗：这臭娘娘腔，不会真以为我是小女孩所以就怎样都不要紧了吧？！实际的我可比你还大了好几岁啊！

　　我虽然忍着半晌不语，慕容楷却似乎没有多想，又轻轻捏了捏我的脸：“不要再这么垂头丧气的了，脸色本来就不好。之前那副彪悍的样子哪里去了？难不成区区一个慕容令要比豺狼可怕么？……说起这个还叫人生气，看你浑身都是伤，怎么就这么不珍惜自个？”

　　我听出他不悦语音之下隐含着的宠溺，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装作下意识地伸手拉着他的衣袖不放。

　　他的眼角余光扫过我手上的小动作，嘴角便带上一丝淡淡的笑意：“那就乖乖养好身体，争取早日摆脱他哦。等到了邺都，阿令会把你送到我府上，我会等着你。”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竟是不知该接上什么话。对了，我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不用那么敏感的。就一副傻傻的迟钝表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