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此时相逢非注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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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有诗云：“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所写正是寒冬光景。其时已交腊月节，距扈安人殁时也过了百日，湛兮虽脱了斩蓑，却也素淡装束，布衣棉袄，披着一领雪青色的布面披风，浑身上下没半点饰物，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这些时瘦出一个尖下巴来，愈觉的娇怯伶仃，纤弱不胜。
湛兮倚了门看那雪出神，扈成走了来，递与妹子一个暖手炉，湛兮接了，道：“我闷得很，且在附近走一走，不要人跟。”扈成劝了半日，湛兮只不肯听，没奈何，扈成只得道：“只在庄子附近，莫走得远了，晚上有松蜡炙鹿肉，在那风亭里摆了，尽着你顽吃。”湛兮应了，踏着那碎琼乱玉，只迤逦慢行。
行得一阵，忽见前方似乎有个人倒毙路边，湛兮起了几分恻隐之心，心道：“不知是何处离家孤客，将近年关，却埋骨他乡别处。”走过去细看时，见那人已经被雪埋了一半，湛兮双手拨开积雪，慢慢将那人挖了出来，只见是个青年汉子，倒也生得天庭饱满，鼻正口方，唯脸面发青，肌肤触手冰冷如铁。湛兮心道：“这人也是可怜，幸而遇上了我，便做一件好事儿，不教他暴尸荒野。”解下披风，轻轻盖在那汉子身上，便要回去唤人。
忽然，那汉子似乎动弹了一下，湛兮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便重又俯下身，双手搓热，再试他鼻息，果然微微尚有气息。
湛兮却也有几分欣喜，将手炉放入他胸口，正起身时，忽然听得马车粼粼，有个少年声气道：“前面的可是扈家妹妹？”
湛兮回头一看，正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自辕上一跃而下，湛兮立起问道：“你是何人？怎认得我？”
那少年向前走了几步，道：“我乃祝彪，不知扈家妹妹可曾听过？”
湛兮微微点头，又细细看了那少年几眼，道：“原来是你。”她年幼情窦未开，虽约莫晓得这人向自己提过亲，却也并没觉得多少羞涩。当下道：“烦你将这个人抬上车去，送到我家中。”
祝彪略有些意外，随即微露喜色，急忙命那赶车的庄客将人抬入，又向着湛兮一笑，道：“许久不曾去望叔父与扈家大哥，择日不如撞日，不知妹子可许我去探望一二？”
湛兮睁着眼，奇道：“你要去便去，我许不许，又有什么相干了？难道我还能拦着你？”
祝彪脸一红，微觉尴尬，心道：“扈家三娘还是天真未凿。”此时雪霁微晴，那淡淡光色映在湛兮雪白脸上，如美玉生辉，倒教祝彪看的呆了。
湛兮举手在他眼前晃一晃，道：“不是要我引路么？怎立着不动？”祝彪连忙跟上，一路陪笑，只想引得湛兮多说几句话。
两人回了扈家庄子，湛兮便问：“我教人送回的那个人如何了？”庄客道：“已经灌下热汤，已经热气回转，料无碍的。”湛兮听了，便是一笑，似乎颇为喜悦，祝彪瞧得入迷，不由得问道：“妹妹笑什么？”
湛兮道：“今日救了一个人，便算积了一份德，娘亲在阴间，便少受一份苦，早些往生。”
祝彪却料不到她说出这般话来，倒是怔了怔，道：“妹妹有这样孝心，必能感动天地。”
这两个正说些闲话，扈成忽地走进来，道：“祝三郎怎地到此？”祝彪道：“却来望望扈大哥与三妹。”扈成听他叫的亲热，便有些不喜，面上却不好显出来，闲扯几句，便借故将妹子打发走，直到用饭时也不曾教出来见，祝彪几番探问，都被他葫芦提过去，只得怏怏而归。
再说祝彪回了家去，心中惦记，如猫抓一般，寻思：“早闻得扈家三娘生的美貌，我先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如能讨得为妻，也不枉了。只可惜上次去他家说亲未成，说不得我再与母亲提一提，务必早日订下这门亲事方好。”
转眼年关已过，又是二月春来时，这日，湛兮在演武场习练新学枪法，正使得得意处，忽然听得有人背后说道：“这枪使的也灵动了，却不得其法，只是花架子，上阵无用。”
湛兮一恼，回头看时，却见一个青年汉子，相貌倒也俊俏威武，只是瞧着面生的很，她挽了个枪花收起，喝问道：“你是甚么人？”却有一个庄客赶来叫道：“栾官人，莫冲撞了三娘子。”那汉吃了一惊，却倒身下拜，道：“却是小人卤莽。小娘子不记得了，去岁冬日，小人险些倒毙道旁，却亏得小娘子仗义相救，只是病了两个月，起不得身，尚不曾亲来道谢。”
湛兮素不大管庄中事务，只是约莫记得有此事，于是点点头。其实她不过是平时被人夸赞惯了，孩子心性，偶然听得不入耳之言，便有些不喜欢，心里却明白的。又见得此人知晓礼数，怒气早熄了大半。见他还要拜，便走上去将他一扯，道：“休要如此，我年幼当不起。敢问高姓大名？”
那青年汉子道：“小人姓栾，双名廷玉，河北人士……”湛兮不待他说完，便将手里花枪递与他，道：“既然阁下以为我使的不好，敢请试演一次，也教我晓得，甚么才叫做真才实学。”
栾廷玉道：“这原是小人乱道，无意冲撞小娘子……”湛兮小嘴一撇，微哂道：“说也说了，又赖甚？我又不同你计较，除非是个银样蜡枪头，说的嘴响，却不敢练。”
其时栾廷玉出师未久，方二十六岁，闻言却也激起些好胜心思来，便道：“但小娘子不嫌污了眼，小人便练一趟把式何妨？”
湛兮点点头，便退到一边，要观廷玉本事，廷玉将精神抖一抖，使了个“百鸟朝凤”势子，丢个解数，左三右四，左五右六，将平生得意武艺使将出来，有道是：怪蟒出洞吐寒光，独蛟戏水最难防；乌龙绞尾横抢扫，蜻蜓点水鬼神忙。
湛兮先前还有些教他出丑的意思，此时却也瞧得入迷，待廷玉收枪而立，她便喜滋滋上前，改容笑道：“使得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她虽自家武艺平常，眼力却有，一眼瞧出廷玉枪法与以往所见不同，格外有一种血光煞气，立刻便晓得好处。
廷玉不好意思道：“我枪法上只算得平常，平素却惯使棒来。”湛兮生平最爱的是英雄人物，又有些小孩心性，但见得某人好了，便觉得无一处不好，道：“栾官人恁地谦虚，想必棒法更精，下次定要令我一开眼界。”立教庄客速速摆酒款待，廷玉逊谢，湛兮只是笑吟吟地扯着他衣袖，道：“栾官人休得谦虚。”因哥哥扈成往乡下看田地去了，父亲又去礼佛不便打搅，湛兮便要引廷玉上座，廷玉坚决不肯，于是分宾主而坐，湛兮又教取好酒来，务要管待尽善尽美。
廷玉却也感激，肚里道：“好个扈小娘子，虽年幼，却颇有大家风范，端是巾帼中豪爽人儿。”湛兮问他些武艺等事，廷玉也不藏私，一一说出。这两个虽差了十来岁年纪，但湛兮腹有诗书，谈吐英华，廷玉又谦和耐心，知礼懂节，两人倒也算得上是相谈甚欢。
忽然，有一人怒气冲冲闯入来，喝道：“你是我未婚妻子，如何同别个男人一道饮酒？”却是祝彪。这些时他屡屡求母亲为他说合，扈太公虽未允准，却也不甚推辞，这门亲事甚有指望。祝彪又时常过来，送礼赠物，殷勤小意，先将未来泰山与舅子巴结起来。因他能言善道，扈太公倒也十分看承，视为子侄，家中随他出入，因此祝彪便以为，三姐将来必是自家妻子。这日刚来，便听得人说“三娘子同一位栾官人饮酒，十分殷情管待”，顿时醋火攻心，急匆匆便跑来问罪。
湛兮双眉立起，怒道：“哪个是你妻子？休要胡说！”
祝彪道：“旁人皆知我二人将来必然成婚，只不过你年纪尚小，因此等得几年，如何不是？”因打量旁边廷玉，轻蔑道：“这人一脸穷酸相，不知是那里来的叫化，随便几贯钱打发了走才是，倒教他上座，是何道理？”
湛兮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家里又是娇纵惯了的，如好言好语说话，倒也勉强能显个娴淑样儿，此时大怒，冷笑道：“你倒管到我头上了，莫说人家强你十倍百倍，便是果真一无是处，我爱请他上座吃酒，偏不请你，你可管得着我么？”又讽道：“你是我什么人？我家收了你几成聘礼？媒人是谁？有甚信物？就来大呼小叫，胡说八道，也不怕丑。”便教庄客仆役：“快快将这位祝官人请了出去，我家地小，容不得这样的贵客。”祝彪气得脸色发青，恨恨投庄外去了。
栾廷玉却是满脸的尴尬，手足无措，他是个实诚人，这两个少年男女拌嘴吵闹，却将他牵扯进去，廷玉心道：“扈小娘子不过十一二岁，我若娶亲得早些，这样大的女儿也生的出来，何来这些话？”偷眼瞧了旁边湛兮一眼，只见她一张雪白鹅蛋脸儿气得通红，虽然年幼些，却别有一番韵味，忙移开了眼去，只作观看茶杯上花纹。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此时相逢非注定
